放学铃响时,黎繁的手指在物理练习册上洇出个小小的墨团。赵曼妙收拾书包时问她:“一起走吗?我妈买了新出的草莓蛋糕。”
“不了,”黎繁捏着笔杆,指尖泛白,“老师让我去办公室拿点东西。”
赵曼妙走后,黎繁趴在桌上数了三十秒,才慢吞吞地站起来。三楼的空教室在走廊尽头,窗玻璃蒙着层灰,平时只有学生会检查卫生时才会打开。
她推开门时,梁之俞已经在了。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膝盖上摊着本物理教辅,指尖在“匀速直线运动”几个字上划来划去。夕阳透过蒙尘的玻璃照进来,给他的侧脸镀上层毛茸茸的金边,连带着他紧抿的嘴角,都柔和了些。
“你来了。”他抬起头,声音比平时低,像被空气过滤过。
黎繁嗯了声,找了个离他最远的座位坐下,把练习册摊开。摊开的那页正好是她错得最惨的力学题,红叉像排整齐的小旗,刺得她眼睛
“哪里不懂?”梁之俞走过来,把教辅放在她桌上。
他的影子投在练习册上,带着点淡淡的皂角香,和那天挡在她身前时闻到的一样。黎繁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指着最上面一道题:“这个……合力分解。”
梁之俞没说话,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受力分析图。他的笔尖很稳,线条干净利落,和他平时写字用力到划破纸的样子完全不同。
“这里,”他的手指点在图上的直角符号处,“重力分解成这两个力时,角度要和斜面平行。”
他的指尖离她的手背很近,温热的气息扫过她的耳廓,黎繁感觉耳朵尖像被火烧了似的,烫得厉害。她低下头,假装认真看题,余光却忍不住瞟向他握着笔的手——虎口处有道浅浅的疤,像被笔尖划破的。
“看懂了吗?”梁之俞停下笔。
黎繁猛地回神,胡乱点头:“懂、懂了。”
他显然不信,眉梢挑了挑:“那你讲一遍。”
黎繁的脸瞬间涨红。她张了张嘴,刚才记住的步骤全忘了,脑子里像塞满了棉花,只剩下他指尖的温度和耳边的呼吸声。
“我……”
“黎繁,”梁之俞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不用假装听懂了。”
这句话像根羽毛,轻轻搔过她紧绷的神经。黎繁愣住了,抬起头时,撞进他认真的眼睛里。夕阳的光落在他瞳孔里,像揉碎了的金箔,晃得她有点晕。
“我其实……”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很多题都不懂。我怕问别人,他们会觉得我笨,觉得我……什么都学不会。”
这是她第一次,把藏在“没关系”和“我不在乎”底下的话,说给别人听。说完后,她紧张地攥紧衣角,等着他露出惊讶或不耐烦的表情。
可梁之俞只是看着她,过了几秒,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小人头顶冒着问号,旁边写着:“我也有不会的题。”
黎繁愣住了。
“上次月考的最后一道物理题,”他的声音很平静,“我也没做出来。”
他竟然会承认自己有不会的题?那个总是独来独往、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的梁之俞,竟然会说这种话?
夕阳慢慢沉下去,空教室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梁之俞重新拿起笔,开始一道题一道题地讲。他讲得很慢,会在她皱眉时停下来,问“这里卡壳了?”,会在她终于算出答案时,嘴角偷偷往上扬一点点。
黎繁渐渐不紧张了。她发现梁之俞讲题时,眼睛会发亮,像藏着星星;发现他虽然看起来冷冰冰,却会在她握不住笔时,悄悄把暖气开得再大些。
收拾东西准备走时,黎繁看到他的教辅封面上,贴着张小小的便利贴。
是她画的那个小太阳,旁边多了行字:“其实你认真做题的样子,比小太阳还亮。”
字迹依旧用力,却比错题本上的温柔了很多。
走出空教室时,晚风带着桂花的甜香吹过来。黎繁看着并排走在身边的梁之俞,忽然觉得,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高墙,好像在夕阳和晚风里,悄悄裂开了一道缝。
而缝里漏出来的光,正一点点照进她心里最暗的地方。
晚上,黎繁家。
黎繁攥着物理练习册,指尖泛白——楼下又传来玻璃杯摔碎的声音,紧接着是母亲尖利的哭喊和父亲沉闷的怒吼。
“黎繁!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赵曼妙的声音在楼道里响起,带着雀跃,却在推开门的瞬间僵住了。
客厅的灯没开,只有厨房透出点昏黄的光,映着满地的瓷片。黎繁的母亲瘫坐在沙发上,头发凌乱,父亲背对着门口,肩膀剧烈起伏。“我、我是不是来错时候了?”赵曼妙的声音发颤,手里的草莓蛋糕差点掉在地上。
黎繁猛地站起来,把练习册往身后藏,脸上挤出笑:“没有没有,我爸妈在讨论电视剧呢,你知道他们看剧总爱吵架……”
话音未落,厨房又传来“哐当”一声巨响。是高压锅被掀翻在地上,蒸汽嘶嘶地冒出来,混着饭菜的焦糊味。
母亲的哭声更响了:“黎建国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连个工作都保不住,你让我们娘俩喝西北风吗?”
“你以为我想失业?”父亲的声音带着酒气,“要不是你天天跟我吵,我能分心出错吗?”
黎繁的脸瞬间褪成惨白。她推着赵曼妙往门口走:“我们出去说,正好我想吃你带的蛋糕……”
“黎繁!”父亲突然转过身,眼睛通红,“你是不是也觉得爸没用?啊?”
黎繁的脚步钉在原地,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衬衫。她张了张嘴,想像以前一样笑着打圆场,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突兀的铃声让客厅瞬间安静。黎繁像抓住救命稻草,几乎是扑过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梁之俞。
他背着书包,校服外套被雨水打湿了大半,怀里抱着个用塑料袋裹着的笔记本,看到客厅里的狼藉时,眉头猛地皱紧。
“你怎么来了?”黎繁的声音发颤,下意识地想把门关上。
“送笔记。”梁之俞的目光扫过满地的瓷片,又落在她发白的脸上,“徐州林说你物理题卡住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块石头投进混乱的池水,让父亲的怒火转移了方向:“你是谁?滚出去!我们家的事不用外人管!”
父亲说着就要冲过来,黎繁吓得闭上眼,却没等来预想中的拉扯。她睁开眼,看到梁之俞站在了她身前。
他比父亲矮了小半个头,却像一堵墙,稳稳地挡在她面前。后背挺得笔直,握着书包带的手指泛白,却没后退半步。
“叔叔,”梁之俞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她要跟我们出去做题。”
“你算个什么东西……”父亲的话没说完,就被母亲尖利的哭喊打断:“让他们走!都走!看着就烦!”
梁之俞没再说话,只是侧身抓住黎繁的手腕,把她往门外带。他的手心很凉,力气却大得惊人,带着她穿过满地瓷片时,刻意把她往自己这边拉,没让碎片划破她的鞋。
赵曼妙抱着蛋糕,愣在楼道里,直到被徐州林拽了一把才回过神——他不知什么时候跟来了,正皱着眉往屋里看。
“走了。”梁之俞把黎繁拉出单元门,松开手时,她的手腕上已经留下淡淡的红痕。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身上冰凉。黎繁站在楼门口,看着自家窗户透出的昏黄灯光,突然蹲下身,捂住了脸。
不是哭,只是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习惯父母的争吵,习惯用笑容掩饰家里的烂摊子,习惯在同学面前扮演“无忧无虑”的黎繁。
可被梁之俞撞见这一切的时候,她所有的伪装都碎了,像刚才摔在地上的碗。
“拿着。”
一只黑色的伞递到她面前。梁之俞蹲在她身边,把伞柄塞进她手里,自己却淋着雨,从书包里掏出包纸巾,拆开递过来。
是印着小熊图案的那种,和上次在楼梯间看到的一样。
“我没事。”黎繁把脸埋在膝盖里,声音闷闷的。
“嗯。”梁之俞没戳破她,只是在她身边坐下,任凭雨水打湿他的头发。
徐州林和赵曼妙站在不远处,谁都没说话。雨幕里,两个蹲在楼门口的身影靠得很近,却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像两株在风雨里互相依靠的野草。
过了很久,黎繁抬起头,眼眶红红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家很可笑?”
梁之俞没看她,只是望着雨里的路灯:“我爸妈离婚那天,我把家里的镜子全砸了。”
黎繁愣住了。
“我奶奶哭着拦我,”他的声音很轻,像被雨水泡过,“我说这样就不用看见自己的蠢样了。”
雨落在他的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像没掉下来的眼泪。黎繁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总是冷冰冰的少年,心里也藏着一片潮湿的角落。
“那个笔记本,”黎繁吸了吸鼻子,“是给我的?”
“嗯。”梁之俞从怀里掏出那个裹着塑料袋的笔记本,递过来,“里面有你卡住的那道题,我写了三种解法。”
笔记本被保护得很好,一点没湿。黎繁翻开第一页,看到他用红笔写的一行字:
“风雨大的时候,不用硬撑着笑。”
字迹用力到划破纸背,却比任何安慰的话都让人安心。
这时,黎繁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父亲扶着墙走出来,看到门口的黎繁时,脚步顿了顿,眼神复杂。
梁之俞突然站起来,挡在了黎繁身前。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黎繁的父亲,眼神沉沉的,像在说“别过来”。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打在肩膀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却把黎繁护得严严实实。
黎繁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梁之俞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总是带着刺的偏执少年,其实有着最柔软的铠甲。
父亲最终没说什么,转身回了屋。
“走吧。”梁之俞转过身,把伞往黎繁手里塞了塞,“去徐州林家,他家有姜茶。”
黎繁点点头,握紧了那把黑色的伞。雨还在下,但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原来在风雨里,真的会有人把伞往你手里塞,把你护在身后,告诉你——不用怕,我看见了你的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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