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日下午,锦绣便到胡家来,隔着花房玻璃,遥遥望见芍药盛放,满室生春,胡蝶依偎一盆最大的红芍药,绿油油的叶子中间,花朵硕大如盘,她半侧着身子,把脸凑上芍药花,去嗅花的那种香气,锦绣静静地欣赏眼前的美景,只觉得花团锦簇,背影婷婷,美得像一幅装帧在框里的西洋画。
胡蝶料想不到背后藏着一双赏鉴的眼睛,拿起墙角的绿水壶,往芍药花叶上洒水,忽有一只雪白的胳膊伸来,在她腰上胳肢了一下。
胡蝶身子一闪,口里哎呀了一声,绿色水壶“扑通”扔在地下,壶里的水溅出了一些。回头一看,见是锦绣,一只手撑着一旁的花几,一只手捂着胸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锦绣倒是拍着手,笑得花枝乱颤。
胡蝶指着锦绣嗔道:“坏丫头,偷偷摸摸吓我一大跳。”
锦绣拊掌笑个不住:“我不信堂堂胡女侠胆量如此小,轻轻地胳肢你一下,就吓得花容失色,对不住,我来搀你吧。”于是要来扶胡蝶进去。
胡蝶将身子一扭,笑道:“别耍滑头了。”说时,捡起了水壶,和锦绣一路出了玻璃花房,掀帘子往小花厅里去。
胡蝶捧上一杯热茶递给锦绣:“今天天气好,我沏了壶新茶,预备看书打发时间,可巧你方大小姐如约而至。”
锦绣接过热茶,呷一口,惊喜道:“新出的雨前龙井?”
“坊间传言,方家大小姐方锦秀,出身名门,品鉴高雅,琴棋书画诗酒茶,无艺不精,我只当不信。”胡蝶两手一摊,“如今一杯雨前龙井,倒教我不得不信。”
“这茶……”
胡蝶截住锦绣的话:“你的那份,我替你留着呢。”
“好妹妹,我就爱你这般贤惠大度,一点即通。”
胡蝶将嘴巴一撇,一双明亮亮的眼珠一转,两颊略略现出两个似有似无的笑涡:“你的喜欢就是来夺我的东西,我宁可不要你的喜欢。”
锦绣将头摇了一摇,往沙发椅里一歪,脸色端正道:“你跪下,今儿我必须审你一审。”
胡蝶惊诧莫名:“你疯啦,竟敢来审我。”
锦绣手把桌子一拍:“你少罗嗦,我问你,你最近是不是跟一个姓宋的先生来往频繁?”
胡蝶换了淡淡的一抹笑意:“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有人拖我姑妈打听你?”
胡蝶不解地看着她:“为何打听我?”
“你说为何?”锦绣捧着白瓷茶杯,杯口抵住唇,吹去茶叶浮沫,呷一口,悠悠闲闲地说,“我留住我家的那位姑妈,好好地问了几句。”
锦绣眼皮一撩,斟酌着阿蝶的脸色,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这位宋何书先生家里有个父母之命的未婚妻,宋家老太太原与我姑妈有旧亲,听说是个固执威严的旧式老太太,宋先生是因为讨厌旧式家庭才从老家逃了出来,你还偏要往火坑里跳,就你这自由自在的脾性,哪里受得住这样旧式家庭的管束。”
“自古男女成婚,若婚姻美满,皆大欢喜,若婚姻不算美满,男人可借事业为由,走出家庭,另寻一片广阔天地,说不定,还能在半路收获一位红颜知己,而我们女人呢,被孝道、忠贞、母性绑缚手脚,甘愿困守内宅,如同一朵娇嫩的鲜花缺失阳光雨露,积渐枯萎。”
茶烟缭绕,掌心捧着的茶渐渐冷却,胡蝶始终望着碧清的茶水,默不作声,可脸上渐渐露出犹疑之色。
锦绣看胡蝶犹疑不决,又添了一把火:“听我一句劝,爱情可以是两个人之间的朝朝暮暮,婚姻一定是两个家庭的相互成全。”
话没有说完,胡青云便在廊下喊锦绣,锦绣隔窗答应了一声,又对胡蝶笑道:“我可真是比月老还忙。”
胡蝶拉住锦绣的手问:“青云哥哥找你做什么?”
锦绣神秘一笑:“还能是什么,自然是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胡蝶思绪一转,便试探地问道:“他看上了柳家姑娘?”
“那还有假,不然他总是托我给她带书去,而柳家的那位三小姐又总是托我将书归还主人,另附上一碟子糕点作为借书的谢礼。这一借一还,一还一借,好事不就自然而然地成了。”
“天呐,青云哥哥的胆子好大!”
“怎么说?”
胡蝶带了几分含蓄的笑:“那柳家可是出了名的贪慕虚荣,青云哥哥不怕柳家父母嫌他门第不高,而棒打鸳鸯吗?”
“可不是!他还在等我,你将我同你说的事,好好考虑,我先去了,过会儿再来看你。”锦绣站起来要走,又被胡蝶拉住。
“等等,你明知柳家是何许门第,那柳氏父母是何许人也,还去撮合青云哥哥与柳家女儿的婚事,不怕将来青云哥哥怪你。”胡蝶关切道。
“不怕,青云是男子。”
胡蝶冷笑:“那你拼命劝我,只因我是女子咯!”
锦绣知道她话里藏着深意:“青云必定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也必定是了解清楚柳家,才敢追求心爱女子,他是个理智的男人。”
胡蝶不说话,只是望了她一眼。
“阿蝶,自古只有错嫁,没有错娶。”锦绣看着阿蝶继续道,“我劝你是为你着想,你若不肯听,非要去撞南墙,我也是没办法。”
“你这算是警告?”
“不,忠告,青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你也是?”锦绣的声音不重,但是话说得很重。
听了这句话,胡蝶低下头,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锦绣捧起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不想你余生纠缠在两个男人中间,痛苦懊悔,无法自拔,你好好想一想,我会再来看你。”
胡蝶目送锦绣离开后才怏怏回身,拾阶而上返回闺房,躺在锦绣刚刚躺过的地方,痴痴地盯着窗台的红海棠,脑海里反复出现锦绣的劝告,她反复咀嚼,终究下定决心。
当晚,胡蝶坐在父母书房,同父亲说了自己的决定。
“好,你要去便去吧,出国读书,总比蹉跎年华好。”胡父叮嘱她,“临别之际,爸爸赠你八个字,修身养性,克己复礼。”
得到父亲母亲首肯,胡蝶便独自拎着那件粉色旧行李箱逃去了北欧一座古老的小岛。
希利尔小岛的冬季,终日被厚厚的大雪覆盖,大雪压枝,松林深处零星的木屋散落在湖畔,湖面结着厚厚的冰,每座木屋矗立着一根根烟囱,烟囱飘着炊烟。
胡蝶坐在书桌旁,写着最新的小说,客厅的壁炉燃着火,烤的木屋暖烘烘。
艾力克斯蜷缩在胡蝶脚边,脑袋歪靠着胡蝶的粉红毛绒绒拖鞋,香茶趴在窗台的海棠花盆旁,舒服地打着呼噜,海棠花散发着不属于冬日的暖香。
门外响起风铃声,胡蝶并未停笔,只回话道,“朱莉,放门外吧。”
风铃声变成敲门声,吵得胡蝶心乱,男主和女主的对话戛然而止,艾力克斯似乎感觉她的情绪,摇动尾巴走向客厅的门,在门口嗅了嗅,朝门外的不速之客汪汪地叫。
胡蝶终于不耐烦地搁下钢笔,跑过去开门,门外是一张令她感到熟悉又讶异的脸。
“周泽?”她感到难以置信。
周泽穿着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拎着两个超市购物袋,羽绒服和他的头发上都有很厚的落雪,他淡淡地看她一眼,淡淡地问:“你以为是谁。”
“我以为是朱莉。”胡蝶一面说一面侧身让他进屋。
“朱莉是谁?”周泽将购物袋随手放在地板上,脱下羽绒服挂在门旁的衣架上,他熟练得就像回到自己的公寓。
胡蝶看了一眼满满当当的购物袋,里面装得应该是附近超市采购的物品,她随口回答他:“朱莉就是朱莉,给我和艾力克斯送牛奶的邻居。”
“艾力克斯?”听起来像是个男人的名字,周泽心一动,“他也住这儿?”
“啊,是啊。”胡蝶看一眼端端正正坐在她脚边的牧羊犬。艾力克斯似乎很警惕眼前这位不请自来的陌生男人,但他似乎并不想驱赶他离开自己的领地。
周泽眉一挑,白她一眼道:“你平时就喝牛奶,成仙呢。”
胡蝶摸了摸艾力克斯毛绒绒的狗头,解释道:“我平时挺忙,再说牛奶提供给人体活动的营养对于我来说足够了。”
“那艾力克斯呢,他也够。”周泽打量了这间小木屋,很快拎着两个购物袋奔向厨房,他很快找到厨房那件又小又旧的冰箱,打开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除了半瓶牛奶和四个鸡蛋,其他什么也不剩,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将购物袋的零食分门别类装满冰箱。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胡蝶只是乖巧地坐在一旁的地毯上,同艾力克斯介绍周泽这个男人的故事。
周泽收拾好冰箱后从厨房出来,顺势拿起那件黑色羽绒服。
胡蝶牵着艾力克斯拦住门,急忙问:“做什么去?”
“带你去补充营养。”周泽看了一眼屋外的飘雪,不放心地叮嘱道,“外面雪下得很大,记得穿保暖点。”
“去哪里吃啊?”胡蝶赶忙到卧室衣柜里翻出那件粉红及膝羽绒服,又套上一双过膝雪地靴。
他们一面踏着厚厚的积雪,一面寻找可以填饱肚子的餐厅。胡蝶牵着艾力克斯,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周泽身边。
周泽抬眼看了看这座被积雪覆盖的街道:“整座小岛只有一间西餐厅啊,它家别的菜真的很一般,只有牛肉和鱼不错。”
“你怎么知道?”胡蝶很惊讶。
周泽没有回答她,只低头看了眼手表:“再过两个小时,那家店就要关门了。”
胡蝶喘着粗气,同他解释:“那是玛莎和她丈夫共同经营的一家小店,他们原来住在西班牙,前年才搬到这里,她丈夫的拿手菜是惠灵顿牛排。”
“玛莎也是你的房东太太。”周泽说。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胡蝶再一次为周泽的全知感到惊讶。
用过一顿丰盛的午餐,胡蝶摸了摸鼓鼓的肚皮,她的粉色羽绒服就要被她装满美味食物的肚皮撑破了,再看一眼同样肚皮鼓鼓的艾力克斯,它也是沾了周泽的光,在他们用餐时,它幸福地享用了半块全熟牛排。
街角的书店还在营业,胡蝶突然拉住周泽的手停在书店门口:“我要进去买些书。”
“一起吧。”
书店很安静,店员苏菲正趴在收银台打盹,门铃响的时候,她只是换了个姿势,说了一句“欢迎光临,请自行挑选”,便又继续打盹。
“她可真放心,不怕我们当窃书大盗?”周泽凑近胡蝶小声说。
“这里没有人会偷书,也没有人会偷花,所以他们也不会觉得别人会偷书和偷花。”胡蝶随手拿起一本原文书,翻了几页又放回书架,接着又拿起第二本。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周泽牵着艾力克斯,艾力克斯已经熟络地将屁股坐到他的雪地靴上。
胡蝶将两本很厚的古籍放进他怀里,又继续挑书:“没想好。”
“我不能在这里陪你太久,我下周得飞新加坡。”
“你飞呗。”
“你看上去瘦了很多,你有什么想吃的中餐吗?”
“红烧肉,酱肘子,八宝鸭,红豆粥。”胡蝶不假思索地报菜名,她当然绝不会想到周泽回到公寓的第一件事就是研究菜谱。
第二天清晨,周泽果然拎着大包小包堵在门外,艾力克斯似乎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兴奋地跑到门口迎接。
“这么早?”胡蝶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房门,不满地嘟嘴,周泽不理会她,绕开她径直走向厨房。
“你做什么?”胡蝶紧跟在他身后。
“你昨晚不是念叨着想吃中餐。”
“你会做哟。”
“嗯,我经常做给你姐姐……算了,你等我给你露一手,你先吃点面包喝点热牛奶垫垫肚子。”
“需不需要我给你打下手?”
“鉴于你以往的精彩表现,不用。”
周泽像变戏法的魔术师变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胡蝶兴奋地坐到桌边,一手拿碗一手握筷子,嗅着满桌的菜香,“先从哪道菜下手好呢?”
“这道松鼠桂鱼是你姐姐的最爱,还有这道玉米排骨汤。”周泽将两道菜推到胡蝶面前。
胡蝶顿时没了食欲,她长长地叹一口气:“你还是忘不掉姐姐,为什么不再争取?”
周泽自知败坏她的胃口,有点自责地感叹,“爱情不是争取来的,她是一瞬间的事。”
两个人均陷入短暂的沉默,艾力克斯趴在周泽脚边,安静地咀嚼着碗里的美味,周泽很贴心地为他准备一份无盐的肉餐。
周泽夹起一块红烧鸡翅放进胡蝶碗中,满含歉意地说:“当初也是我对不起,我不该强势地介入你和他之间。”
“算啦,我和他本来也走不到一块去,他也没打算娶我。”胡蝶夹起那块红烧鸡翅,开始大快朵颐。
“今天下午送我去车站。”周泽突然开口。
这座小岛没有飞机场,最近的飞机场在三百公里以外的塔山镇,任何一个离开这座小岛的人只能先乘坐火车。
胡蝶放慢了咀嚼的动作,低下头的一瞬间心里涌起一阵酸涩。
“你要走?”
“嗯。”周泽给她夹了一块香煎秋刀鱼。
她知道他终究要走,可这一刻来临之际,她还是很难轻松地说再见。
“哦。”她尽量控制自己的音量语调呼吸,尽量表现得平常平静平平。
“傻瓜。”他突然骂她,“觉得孤单就回家啊?”
“都怪你啦。”她再也忍不住,委屈地嚷起来,“谁叫你来看我啦,谁叫你又走啦。”
一辈子的寂寞能忍受啊,一个礼拜的甜蜜怎么忍受啊!
“我往你的账户里打了五万欧币,我会再来看你。”周泽突然伸手想要给她擦眼泪。
胡蝶只把脸凑近,任由周泽给他擦眼泪:“你怎么来看我?到哪里看我?我说不定要离开这,干嘛给我打钱,你又不是我爹。”
周泽像在擦拭一件古董瓷器,小心又小心:“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放心吧,谁叫我是你四哥呢。”
胡蝶啐他道:“谁是你妹啦!又占我便宜,不过比我大两岁罢了!”
“两岁的哥也是哥,两岁的妹就不是妹啦!”
胡蝶咂摸一番,立刻羞红脸:“呸!你耍流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妹妹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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