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胡家时,暮色刚漫过门檐。胡父早泡好了新茶,拉着胡蝶说些国外的新鲜事,从巴黎的咖啡馆讲到纽约的街景;胡母在厨房进进出出,铁锅撞着瓷碗,香味顺着窗缝漫了一屋。萧浮生和姐姐踩着饭点进门,脱下外套就往餐桌凑。满桌菜冒着热气,酒杯碰在一起,没说出口的那些牵挂,早跟着酒液咽进了肚里。
夜里,胡蝶房里的灯还亮着,胡母端着白瓷碗敲门时,正看见女儿伏在案前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稿纸的沙沙声,倒比小时候摔了笔喊“不写了”要顺耳得多。她走过去,指尖轻轻蹭了蹭女儿的脸颊——比去国外前瘦了些,却也添了些柔和的光。
“小时候你最嫌握笔累,字写得像鸡爪爬,哪想得到,如今倒靠这笔墨吃饭了。”胡母把莲子羹推到她手边,甜香混着热气散开,“刚炖的,放了冰糖,解解乏。”
胡蝶腾出一只手拢了拢桌上的书稿,笑着接过来:“妈是觉得,我喝了这些年洋墨水,早不是胡同里那个咋咋呼呼的妞了?”
“是变了。”胡母看着她,“性子柔了,说话也稳了,不像以前,一点小事就急得跳脚。”她顿了顿,指尖摩挲着碗沿,“妈总盼着你能一直傻乐,不用学那些人情世故,在我跟前当一辈子小孩就好。可又怕……怕我和你爸护不了你一辈子。”
“妈,说这些干啥。”胡蝶舀了勺莲子羹递到她嘴边,“你看我这不好好的,书稿都带回来了。”
“这就是新书稿?”胡母瞥了眼叠得整齐的纸页。
“嗯,这次回来一半是为了陪你们,一半就是为了它。顺利的话,明年三月就能印出来了。”
“那也不能熬着。”胡母起身替她理了理桌角的台灯,“赶了一天车,骨头都该散了,工作明天再弄。”走到门口时她又回头,故意板起脸,“可别学你爸,他那公文包就没空过。家里要是有四个工作狂,我这当妈的可要罢工了。”
“哪来四个?”胡蝶笑。
“你爸,你,你哥,你姐——你哥昨天还在书房忙到后半夜。”
胡蝶“噗嗤”笑出声,笔尖在稿纸上点出个小墨点。
胡母却突然想起什么,又走回来:“说起来,我们家阿蝶这么好,总不能真成老姑婆,窝在家里吧?”
“不是有周泽吗?”胡蝶低头搅着莲子羹,耳尖悄悄红了。
“可你偏不肯应他。”胡母戳了戳她的额头,忽然眼睛一亮,“要不……让周泽来个‘强取豪夺’?我们就顺水推舟,把你这丫头送出去,也算促成桩好事。”
胡蝶被她逗得呛了口羹,莲子仁粘在嘴角,倒像回到了小时候被妈妈打趣的模样。”
昆曲戏院的青砖地缝里还凝着晨露,檐下那株垂丝海棠却已把春愁泼得满地——粉白花瓣簌簌落着,像被风吹散的戏文。胡蝶踩着花影往里走,隔着糊着竹篾的窗棂,先听见了水袖扫过空气的轻响。
胡兰正排《游园惊梦》的身段,台步碾过木地板时,裙裾如流云漫开。“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唱词刚落,她抬手拢鬓的动作还凝在半空,倒真像画里走下来的杜丽娘,眼底盛着半是怅惘半是憧憬的光。胡蝶望着那抹身影,忽然懂了为何人总说戏如人生——姐姐此刻的情态,分明比戏文里的相思更动人。
休息铃响时,胡蝶递过拧开瓶盖的矿泉水。胡兰挨着她坐在舞台边缘,戏服下摆扫过地上的花瓣,沾了几点粉白。胡蝶掏出帕子擦她额角的汗,指尖触到她鬓边微湿的碎发,像触到了多年前一起在老槐树下纳凉的夏夜。
“阿蝶,”胡兰忽然捉住她的手,掌心温温的,“叫你当我的伴娘好不好?”
胡蝶的手顿了顿,反握住那只手按在胸口,指节都有些发紧:“姐,你真要同萧复生结婚?”她望着姐姐的眼睛,“就因为他演柳梦梅?你爱杜丽娘的痴,难道连带着把戏里的梦中人,也错认成了现实里的良人?萧浮生就是萧浮生,他不是柳梦梅。”
“我知道。”胡兰的声音很轻,却很稳,“浮生是浮生,我也不是活在戏里的杜丽娘。”
“可你认识他才多久?”胡蝶把脸埋在姐姐膝头,闻到她发间熟悉的玉兰香,声音闷闷的,“你们不过是为了排这出戏才走近的。”她蹭了蹭胡兰的衣料,像小时候撒娇那样,“我知道姐姐一向清醒,可我就是……担心。”
“担心我分不清戏里戏外?”胡兰抬手揉她的头发,指腹蹭过她的耳垂,“阿蝶,有些人朝夕相处半辈子,也不过是点头之交;有些人见一面,就像等了半生的旧识。一生有多少个春天?我想和他慢慢看。”
“你们是……一见钟情?”胡蝶抬头时,看见姐姐两颊浮起淡淡的粉,像海棠花瓣落进了皮肤里。她其实想问的是另一件事——那些年悄悄练□□”这个称呼时,心里想的从来不是萧浮生。
“说一见钟情太浅了。”胡兰望着窗外的海棠花,眼尾弯起温柔的弧度,“该叫一见如故,比钟情更熨帖。”
胡蝶咬住下唇,不甘心地追问:“那他呢?”她几乎要说出那个名字,“你知道他有多……”有多把你放在心尖上。
胡兰眼里的光倏地暗了暗,方才的温柔像被风吹散的烟。她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绞着戏服的流苏:“人生百事,最磨人的就是这个‘情’字。”声音里带了点喟叹,像说给胡蝶听,又像对着空气自语,“它不管时间长短,不论恩情深浅,本就是自私的。我也只能自私这一次了。”她顿了顿,望向远处的戏台,“没有复生,这良辰美景,我该同谁讲呢?”
“阿蝶。”她忽然转回头,握住胡蝶的手,眼神亮起来,带着点期许,“你也一样。往后要自私一点,跟着自己的心走,爱你真正想爱的人。”
窗外的海棠花又落了几片,落在窗台上,像谁没说出口的话。
窗外,月色朦胧,月光很淡,胡蝶在床上翻了个身,丝绸被面滑到腰际,终究还是披了件月白小袄起身,院里的夜气带着草木清冽的凉,天井青砖缝里的青苔都像结了层薄霜。
她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走,忽然就想起小时候。那时她和姐姐逃了私塾去看新排的歌剧,锣鼓刚响到第三出,她就靠在姐姐肩上睡死过去。后来是姐姐半拖半背地把她弄回家,她窝在被窝里打小呼噜,姐姐却在小花厅里替她抄《女诫》,烛火燃到后半夜,纸页上的字都带着倦意。
明天姐姐就要嫁了。胡蝶抬手抹了下眼角,指尖沾着点湿意。明明是该欢喜的事,她却像丢了魂似的,在院里兜兜转转,最后竟走到了厨房门口。
灶台上的面粉袋鼓囊囊的,她剪开口子,用小碗往里舀——雪白的粉簌簌落进大碗,堆得像座小雪山。可接下来该做什么?胡蝶咬着下唇盯着面粉,活像对着道解不开的难题。
正发怔时,院外传来敲门声,轻得像落雪。她跑去拔门闩,冷风“呼”地灌进来,吹得周泽的大衣猎猎作响,倒像个走了千里夜路的旅人,眼尾都带着风尘。
“进来吧。”胡蝶转身往里走,声音里裹着点说不清的涩——是替姐姐怅然,还是别的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我其实……”周泽摸着后脑勺,话卡在喉咙里。
“会蒸馒头吗?”胡蝶突然回头。
“啊?”他愣了愣,随即点头如捣蒜,“会!当然会!”
进了厨房,他看着那碗堆成尖的面粉,忍不住笑:“还没饧面?”
“不会。”胡蝶答得干脆。
水龙头被轻轻拧开,细流“嘀嗒”坠进铜盆。周泽洗手极慢,拇指蹭过指缝,掌心搓出肥皂泡,绵密得像朵云。
“周少爷,”胡蝶终于耐不住,“蒸馒头又不是绣花,洗手要洗到天亮?”她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妈妈五点就要起来备早饭,还得腾出手预备接亲的红喜馍,她本想提前做点,好让妈妈松快些。
周泽的声音擦着她耳边过去:“让开点。”
胡蝶往后退了退,眼神里都带了点哀求。他这才笑道:“保证不吵着你爸妈,也保证明早有热馒头。去,再洗个手。”
面团在他掌心里转得飞快,胡蝶看着看着,突然听见他说:“再加一碗面粉。”
“吃不了那么多。”
“你,阿兰,浮生,说不定还有客人。”他头也不抬,“总不能让新娘子家的人笑话。”
胡蝶没法子,又舀了一碗倒进去。面粉遇水渐渐成了絮状,周泽的手指翻飞,很快揉成个光滑的面团。她盯着那团白乎乎的东西,眼睛却忍不住瞟向隔壁——爸妈的房间静悄悄的,客厅里的座钟“滴答”走着,倒显得厨房的动静格外清晰。
月色漫过屋顶,淌进天井,又漫到院门外的梨花树下。树桠上绑满了红丝带,是前几日街坊送来的喜彩,可树下的人却像头失了群的狼,背脊绷得笔直。
宋何书碾灭烟蒂,火星在黑夜里亮了一下,又归于死寂。他看见胡蝶开了门,看见周泽跟着她进了厨房——那扇窗里很快映出两个身影,一高一矮,挨得很近。
“醋。”是周泽的声音,隔着墙飘过来。
“嗯。”胡蝶的应答很轻,像怕惊了谁。
“右手边第二个柜子。”
接着是碗碟轻碰的声响。宋何书往墙上靠了靠,青砖的凉意透过长衫渗进来。他想起以前无数个夜晚,也在这里站过——有时能听见胡蝶和她妈妈说笑,有时只看见西厢房的灯亮到深夜,有时连灯都熄了,他就对着那扇黑窗站一会儿。
“倒三十毫升。”周泽又说。
“三十毫升是多少?”胡蝶的声音里带了点茫然。
宋何书闭了闭眼。他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样子——定是蹙着眉,小心翼翼地捏着醋瓶,鼻尖说不定还沾了点面粉。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下去了。他转身要走,脚下的石阶却像生了根,抬头望时,漫天星子都围着那弯月牙,亮得有些刺眼。
厨房外的廊下,月光铺得像层碎银子,倒比梨花落下来还白。
“有小苏打吗?”周泽正把面团揉成条,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
胡蝶早忘了去留意爸妈的动静,只盯着他的手——那双手捏画笔时是稳的,揉起面团来竟更灵活。
“接下来饧一刻钟,加五克小苏打再揉一次。”他边揉边说,“这样不用发酵,馒头也能发起来,又白又软。”
“在哪儿学的?”她眼里难免带了点佩服。
“在国外流浪时。”周泽笑了笑,“总不能真饿着。”
“周家公子还需要流浪?”
“怎么不需要?”他手下没停,“我跟过个西班牙师父,老头脾气怪,讨厌所有女人,却爱教我画建筑。每周六让我去他家做中餐,白面馒头是必点的,练着练着就会了。”
胡蝶没说话,只看着面团在他掌心慢慢变得光滑。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院外梨花的香,她突然觉得,刚才那点莫名的烦躁,好像被这面团揉散了。
院门外,梨花还在落,白瓣打着旋儿飘到青石板上,很快被夜露打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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