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徐一然约好见面的时间。恰巧那天宁城下了今年的最后一场大雪,而过了今夜,便是新年。
沈鱼站在花店里,拨弄着围巾垂下的穗子,微黄的头发上沾了些雪粒,白绒绒地,像掉落的羽毛。
他拿起几枝,问店员:“可以包起来吗?”
店员看过来,是几枝槲寄生。
“抱歉,这是非卖品,装饰用的。”
闻言,沈鱼露出失望的神色。他望向窗外纷飞大雪,不远处亮起灯光的地方是徐一然的诊室。陈水现在就在里面。
陈水不开心。他不说,沈鱼却能感觉到。
虽然最近发病的频率越来越少,但每每清醒时,陈水总是亲吻他的唇角,泪流的比他还凶。大颗大颗落在沈鱼腕间的疤痕上。
这道痕迹是陈水自己发现的。
彼时,沈鱼还在梦中,却感到一股强烈的压抑。他半睁开眼,盛满月光的粼粼水面中只一人在奋力挣扎,干燥枯黄的头发蜷曲着抵在面前。如暗夜中离岸的帆,一摇一摆地,迟迟寻不到风平浪静的时刻。
“我不会死的,陈水。”沈鱼被陈水死死桎在这方摇晃地帆船上,感受着他的横冲直撞,“我不会死的。”沈鱼一遍一遍的保证。
陈水哭得像被雨淋湿的小狗,无数次的摇尾,妄想得到主人的怜惜。沈鱼被撞得头脑昏沉,但海面剧烈的浪潮一阵迎着一阵,扰的他根本不得安宁。
“当初小狗死了,”沈鱼抱着他,主动迎合着,解释道:“我也不想的。”
陈水止住泪,“那现在呢?还会么。”
“......我不知道。”
到底还是孩子,听到这句话,陈水眼泪又要掉,沈鱼又说:“你知道的,犯病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谁。”
“我会看着你。”
“你当然要看着我。”
“我会守着你。”温热的指腹摩挲着沈鱼汗湿的额头,珍宝似的,“沈鱼,你别想离开我。”
末了结束时,陈水问:“疼吗?”
沈鱼整个人都要散架了,仰躺在床上轻轻摇头。后续不知过了多久他再一次睡熟了,铺天盖地的疲累压着他,直到次日傍晚他才醒来。
陈水趴在床边,正沾着碘伏擦着他手腕上早就落痂的伤疤。魔怔一样。而天花板上昨夜被淋满月光的水面上赫然出现了几只小鱼。
——这是陈水作为普通人的最笨拙的祈祷。
“先生是买花送人?”店员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上世纪。隔着块毛玻璃传过来。一时间,沈鱼倒以为自己已经走出了花店外。
“是。”他回答。
“那不妨看看其他的花样,玫瑰、牡丹都卖得很好。”
沈鱼摇头,“太艳了,他不喜欢。”
店员尽力推销着:“是送给爱人的吗?”
“爱人”这个词让沈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更像是上世纪的语言了。他垂着眸子想,半晌后才轻轻点头:“是。”
外头的雪又大了,大颗大颗的砸下来,恍若陈水在自己怀里掉的眼泪,又若此刻怀里洁白的槲寄生。
沈鱼有些急,他看了眼壁上的钟表。陈水进去前,他们约定半小时后再见,他不能失约。
“真的不能卖吗?”沈鱼抿了抿唇,望向不远处的灯光,补充道:“我可以加钱。”
这是徐一然第一次见到陈水,即便之前在电话里有过一次交锋,但此番面对面的谈话却是不曾想过的。
或许早该想到的。
徐一然端了杯热茶递给陈水。
从沈鱼拿着话梅糖出现在诊室开始,这个青年就开始潜移默化的改变了。
“上次开的药副作用很大。”陈水看着徐一然,首先开启话题。
“相比以前,药性已经减弱了。”
陈水攥着杯子。杯身滚烫,仿佛有蚁虫咬着掌心。
“最严重时,是什么样的。”陈水沉吟许久,开口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
“如你所见,”徐一然笑笑:“失声、耳鸣、失眠、控制不住的哭。”
闻言,陈水脸上的神态有一瞬间的空白。因为他口中的每一个词都和初遇时的沈鱼背道而驰,但却和真实的沈鱼如出一辙。
原来徐一然比他更早见过真实的沈鱼。无厘头的念头忽的出现在陈水脑子里,转瞬即逝,想想觉得这个念头实在可笑。但在仔细思虑后,陈水又觉得实在庆幸。
庆幸什么?
庆幸沈鱼如今毫无保留的向自己展示了他所以为的最不堪地一面。
“会......”陈水闭了闭眼,又挤出一句:“自残吗?”他还没有勇气说出那两个字,只能挑折中的词汇。
徐一然盯着他,“不会。”还没等陈水松一口气,徐一然又说:“暂时不会。”
“也就是说还有可能?”
徐一然向后靠紧沙发背,抬了抬下颚,“只要陈先生您没事,他就不会出事,更不会自杀。”果然,医生用词就是比他狠。
“我当然不会有事。”
徐一然眯了眯眼睛。
陈水不喜欢他这种看透一切的眼神,指腹下意识抠紧杯沿。
“不烫吗?”
“什么?”
“杯子,”徐一然笑:“抱歉,室内的饮水机坏了,出不了凉水。”
“不烫。”陈水的露出的指腹通红。
“徐先生。”
陈水看他。
“沈鱼几乎把对这个世界所有的留恋都寄托在了您的身上。”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太过自私,但徐一然仍旧对陈水这么说了。
陈水点头,“我知道的。”
“下次取药时,我希望能再见到您。”
“沈鱼愿意,我会陪他。”
“他会愿意的,”徐一然说:“毕竟他在您面前已经毫无保留了,不是吗?”
陈水长睫轻颤,内心陡然升起羞愧。
而这种愧疚在出门后看见沈鱼时,达到了顶峰。
沈鱼把怀里的槲寄生塞进陈水手里,“送给你。”
塑料瓶里的已经缩成拖把的花,陈水一直没舍得扔,沈鱼提醒很多次,他都笑笑,打着哈说忙完手里活就丢。沈鱼觉得疑惑,丢花而已,顺手罢了。
最后还是丢了。花消失的那天,陈水浑身话梅味,就连亲吻都带着酸甜。
陈水看着怀里的槲寄生。他认不得这花的品种,总是觉得花是名贵的,应该仔细照看着,不应该是他这种小店可以负担得起的。但在医院看见沈鱼手里的花束时,内心澎湃的情感终究压过长久的自卑。
他突然间就想试试。
“花又开了。”沈鱼望着他笑,头发上满是雪粒,和手里说不上名号的花束一样耀眼。沈鱼上前一步,轻轻抱着他,说:“不要难过了,陈水。”
陈水要怎么表达此刻的愧疚?
难道和沈鱼坦白自己不幸的几乎可以说是坠毁的童年吗?可他私以为已经完全和童年断绝了关系。
即使母亲还活在世上,但那已经不是他的母亲了,而是想杀了他的疯子。
想到这,陈水到底没说,只红着眼睛抱紧手里的槲寄生。
新年的第一天,他得到了沈鱼和花。
这是陈水最喜欢的新年。他想,如果以后每天都像现在就好了,平平淡淡的幸福,足够充盈自己混乱的人生。
但世事无常,宁城的冬风太烈,即使再刻意去遗忘的蒙灰童年,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凛风吹开,让里面破烂的字迹暴露个彻底。
新年第一天,陈水的店被人砸了。
事情发生的太快,陈水还在菜市场买菜恍然听到有几个过路人在谈论,心里一咯噔,想到店里就沈鱼一个人在照看,登时就慌了。
连菜篮子都没拿,直飞奔出菜场,身后买菜的大妈叫了好几声都没叫住。
“那小伙子的店好像被人给砸了。”一同摆摊的小贩凑过来,小声说。
“哦呦!”大妈感叹一声,两眼瞪圆,“这大年关谁那么缺德。”
“听说是小伙子的娘。”
“是个疯子娘。”又凑过来一个人,补充道。
“真的假的?可惜喽,这么老实的人。”
“是了,本本分分的,我还想把家里的姑娘介绍给他嘞。”
几人聚在一起感慨几句,就散开了。情绪快得像吹过的风,寥寥绕几圈,又平了。
沈鱼冷冷扫过围观的群众,目光移向地上撒泼打滚的女人。女人身边站着另一个女人,衣着朴素简单,头上包着头巾,一双吊梢眼四处闪躲。
“你说她是陈水的妈妈?”沈鱼问。
站着的女人点头,还是不敢看沈鱼,只回:“她当然是,户口本上写得清楚。”
地上的女人哭得凄惨,乱糟糟地头发上泡了雪,湿腻腻的像蛇鳞一样垂在胸前。她的嘴中念念有词,沈鱼离得近,听的分外真切。
顷刻间,他的脸沉下来。
“户口本呢?”
“......这东西又不能随身带着。”
“那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子。”
站着的女人慌了,四周人群传来应和声。她的脸青白一阵,嘟囔一句,蹲在地上,扒开疯子脏兮兮的头发,露出和陈水差不多的眉眼,说:“喏,这眼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是娘俩还能是啥?”
沈鱼望着这双眼睛。像没有灵魂的玩具,空洞洞的,吓人的很。
“你是陈水的妈妈?”沈鱼走上前,头微微偏着,问地上趴着的女人。女人瞪着眼,厚厚的刘海遮着额头,笨重的恍若横了块剔得崎岖地石头。
“我不是......”像是受了刺激,女人尖声怪叫起来,“我当然不是!!那个人,那个人就该杀了......杀了,我没有儿子,我儿子早就死了——”
沈鱼眸光愈沉,攥拳的指骨泛着白。他勉强呼出一口气,平息内心风浪,笑看向包着头巾的人,轻声道:“她说她不是。”
“瞎说。”
“她说她不是。”沈鱼直起身,望向不远处掉在雪里的门头,“五千块,赔偿。”
女人急了,“嗐,听她瞎扯,等一会陈水来了让她认认,肯定认得。”
“五千块,”沈鱼说:“要不然报警。”
沈鱼掏出手机。
人群窸窸窣窣,开始向着沈鱼那边。
女人急切的目光划过众人,像是在寻找什么,最后却被沈鱼堵住了徘徊下去的念想。他面无表情,“赔偿。”
“等陈水来。”
“你们今天不会见到他。”
“凭什么?他是她亲儿子。”
“口说无凭。”
“你——”
沈鱼逼得她寸步不让。女人也不是没有五千块钱,只是心里憋着一口气,非要发泄出来,不能失了面子。在她眼里,面子比天大。自己既然管了陈水家的事,就要管到底,要不然回了村会让别人笑话。
她抿了抿唇,还想再说什么,可话没出口,人群里挤进一人,大嚷:“妈,大过年的,你在这干什么?”
女人抬眼看去,是陈南。
陈南手机屏还亮着,看见沈鱼,冲他轻轻点头。接着,向女人道:“妈,这哪里来的疯子?你认识?”
一句话又逼得她进退维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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