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刺鼻，像是从遥远的空洞里飘出来，浮在半空中，灰蒙蒙的罩着冰凉的走廊。死一样。
沈鱼被这股寒气激的打了个哆嗦。
“冷？”
“没。”沈鱼摇头，但还是抵不过下一秒落在肩头的温热外套。
“不舒服我们就回去。”
“不用。”
赵秀英的病房在这层楼的尽头。越往里走寒气越重，沈鱼裹紧了身上的外套，站定在尽头。面前就一扇狭窄的玻璃窗，上面长满了铁栏杆，眼下阳光不浓，只浅淡的两滴在这病房外沉着。没有任何温度。
病房里轻微的咳嗽声夹着几句低喃，传出来朦胧不真切。沈鱼觉得自己整个人脚步都随着这股寒气浮着。生怕万一哪个瞬间失了足，也会跌进去。
领头的护士手里拿着看护记录，上下扫一眼后，对陈水说：“病人现在情况不太稳定，如果还有攻击行为，请及时按铃。”
陈水点头，像是对这套流程已经行云流水。
推开门，沈鱼下意识靠的更近。察觉到身边人的不安，陈水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指尖，转头看着他。似乎只要沈鱼摇头，他们就可以结束这场探视。
“没事。”沈鱼说。
这是他第一次窥探到精神病房的模样。以前也只是常听徐一然提及过。里面的陈设可以说是寡淡，清一色的白，只有窗帘是深蓝的，像极了外头白茫雪地里沾上的一点脏污。难看的紧。
沈鱼跟在陈水身后，心想着自己绝不能落到它手里。
穿过同样窄小的廊道，沈鱼看见了赵秀英。
发涨的白面脸上一双与陈水如出一辙的眼睛虚交着，空洞洞的也散着寒气。
“你叫我过来做什么？”陈水走到她床边，居高临下的问。
沈鱼看向他攥得发白的指骨，顿在原地没说话。
“我没病，我要出院。”女人睁着空洞的眼睛，鬼一样凝着陈水，“你不能把我关在这儿。”
“谁说的，”陈水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是李淑云吗？她说我把你关在这儿。”
“我要出院，小溪还等着我回去呢，”陌生的名字响在房间里，沈鱼心头一跳。赵秀英魔怔似的重复道：“对，小溪、我的小溪还等着我，你、你不能关着我，陈水......”
“闭嘴。”陈水打断她。
他的脸上一瞬的恍惚被沈鱼敏锐地捕捉到，于是沈鱼离他近了几步，主动握上陈水微微发抖的手。
陈水一怔，闭了闭眼，“你没资格提他。”
“他是我儿子！”赵秀英朝他喊道。心电监护仪上的线条开始猛烈跳动。
“可他早就死了。”
“胡说——”赵秀英披散着头发，倒掉似的，瞪着双眼，“胡说，你胡说，小溪没死，他不会死、”唾沫星子横飞，溅在空气里，和灰尘一样。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和你争论这些。”陈水说：“等你不会再像现在发疯，就可以出院。”
“我没疯！！”
陈水牵着沈鱼的手，平静的就像在面对一个陌生人。
“疯的是你陈水！！”赵秀英歇斯底里的吼叫。声音尖锐刺耳，犹如玻璃乍破，钻心的鼓动着耳膜，这感觉实在说不上好受。
沈鱼偏头看向陈水，想要帮他捂住耳朵。但手才刚动，就又被人攥紧。
“是你杀了他。”
“是你亲手杀了小溪。”
“你就是杀人犯！当初那场火就应该把你......”
赵秀英话音未落，陈水手中温度骤然一松，紧接着落在耳前。陈水身形一颤，低头望向面前神色担忧的人。
沈鱼轻轻仰起头，手捂在陈水耳侧，唇瓣张合做出口型：“不要听，陈水。”
作用实际不大，赵秀英尖利的声音恍若能穿透时间，落在当年跪在泥地里的自己身上。吱呀老旧的木门被风吹开缝隙，只是狭小的一道，陈水便能清晰看见母亲怀里早已失去气息的陈溪。
他手无力的垂着，掌心晶亮亮的躺着早上在村头买的话梅糖。
那天是陈水的生日。往常五分钱一颗的糖在那天陈溪异常的向小贩要了两颗。
后来陈水才知道，陈溪剩下的那颗是留给他的。
“对啊，当初那场火为什么没有把我烧死。”陈水喃喃。
话出口，像被当头一棒，陈水猛地回神，脑海中神智意识的拉扯把泥地里呆愣的孩子拽回现在。
——他看见了沈鱼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类似惊恐的神色。
赵秀英的唾骂还在继续，几乎已经到了癫狂的程度。陈水抿了抿唇，不想让沈鱼听到这些，也不敢去解释刚刚片刻的失神。
他想带他走。
“胡说八道。”沈鱼转身。陈水耳尖的温度顺着视线跟随。
青年背对着站在阳光里。这是这间病房唯一可以被阳光照到的位置，其余因为厚重的蓝布窗帘，无处都透着股死亡的寒冰。
冷的瘆人。
所以人本能的去寻求温暖。
“你没有资格去怨怼陈水。”沈鱼冷眼盯着赵秀英，“害死陈溪的是你。”
方才滔滔不绝的谩骂被掐住了，戛然而止。赵秀英诡异的沉寂了几秒，忽的像爆发的气球，臌胀着把整个的情绪占满。
“他是我儿子、我的亲生子！！我怎么可能去害他......”
“那陈水呢？”沈鱼说：“陈水也是你的亲生子，你不还是想放火烧死他。”
这次不光赵秀英，就连陈水都讶异地望着他。
“所以你不仅害死了陈溪，也差点害死陈水。杀人犯从来不是陈水，而是你。”沈鱼犹如事故的旁观者，语调平和的叙述着一个毫不关己的故事。沉着脸。
“啊——”她开始尖叫。
不出几刻，房间外走进医生。他们戴着眼镜，蓝色的反光映在白花花的墙面上。
“121床，心率升高，束缚带。”
“滴滴滴。”心电仪开始猛烈跳动。
“镇定剂。”
沈鱼的目光被这蓝色的光线晃得发晕，赵秀英像只被五花大绑的螃蟹，仰躺在白床单上，一双浊眼死死瞪着他。眼球都要蹦出来。
他们被护士请了出去，护士离开前还埋怨似的瞧了陈水一眼，仿佛就是他们的错，才让刚刚沉淀的病房又一次陷入了漩涡。
“她会一直呆在这吗？”
“嗯。”
“住院费呢？”
“每月都会续，直到她死。”
“之前偶然遇见几次的伤。”
“她打的。”
“疼不疼？”
“不疼。”
沈鱼一笑，“骗子。”
陈水偏开眼，像是不想再说了，但沉默几秒，又道：“只要不抱希望，就不会疼。”
“以后不来了。”沈鱼拉着他的手。
“嗯。”
沈鱼又等了一会，转头对陈水说：“你不问我？”
陈水摇头，“准是他俩说的。”
“不要怪他们，我先问的。”
“我不怪他们，”陈水靠在墙上，听着里面陡然掉下来的声音，“婶子对我和她都挺好的。陈南陈霖也是。”
病房门被推开，医生陆续走出来，跟在后头的护士问：“还进去吗？”
“就走了。”沈鱼笑笑，拉着陈水的手离开。
临近中午，阳光逐渐掀开走廊上浮着的一层灰蒙，露出底下锃亮的地砖。
沈鱼走在上面，鞋底吱呀吱呀的，像是被粘了胶。沈鱼加快了步子。直到转过三楼楼梯的转角，这阵响才慢慢熄了。
医院门口的人依旧很多，但都与他们没关系。沈鱼站在雪地里，刮着消毒液味的鞋底。再抬眼望陈水时，就是愉悦地调子。
“陈水，除了以前，陈南还告诉我一件极重要的事。”
“什么事？”
“他说，”沈鱼故意卖起关子，眯眼闪出真实的笑，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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