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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尾生,冰雪洞,幽微新月照相逢(5-7)

【5】

在这一夜落雪的前几个时辰,邢城尚处在宁静之中。虽起北风,但在阳光下也只是徐徐的,称不上凛冽。黄方伯府的男孩子们甚至还可以在跑热了身体后直接脱下厚袍子,只穿一件单衣打拳练棍,半点不怕风寒。若像他们的大哥黄元济一样,能待在不断柴火的屋子里喝羊乳,实在是再惬意不过的冬日了。

当然,黄元济也不是专躲在屋里发闲,不然他爹可不会饶他,他有他的正事——帮北伯侯筹备祭祀。

确切地说,这半个月来,整个邢城的大动干戈都是为了这件事。

殷商王室为天下之主,统领九州,东西南北四大伯侯则为王室之下的一方之主。西伯侯主西岐,东伯侯主东鲁,南伯侯主南疆,北伯侯主北崇,四方大大小小的诸侯城池,均尊四方伯侯为首领。

如黄方伯的邢城,就身处北崇,唯北伯侯马首是瞻,而且因为邢城地处北崇南部,与大商王畿相接,地理位置极为紧要。并且,邢城还临近北伯侯崇氏一族的祖坟之一,在巫政合一的体系下,邢城诸侯更兼守卫北崇宗祀的殊荣。故此,黄方伯一系,不仅是北崇麾下大诸侯之一,更是历任北伯侯的心腹之臣呢!

也正是因此,邢城才获得了北崇大祭定址的殊荣,昭示自己在北崇诸侯之中的地位。七年前这风头让最北面的冀州抢了去,黄方伯一直耿耿于怀,这一次大祭可万不能有所差池,惹人笑柄,连护送祭祀龟甲的都是他最稳重的大儿子。

被黄方伯寄以厚望的大儿子黄元济捧着羊乳,坐在阳光里温吞吞地打了个呵欠。

他当然是很稳重很靠谱的,祭祀要用的三块龟甲都是他一趟一趟亲手抱过来的,送到祭司手边不算,还要亲眼看着他们安置处理——用温水清洗、用羊绒擦拭、用砂石打磨、用羊油封涂、放在阳光下晾干……最后在上面雕刻占卜的文字。

文字可是个稀罕东西,除却祭司和有资格参与祭祀的贵族,少有人有权接触。黄元济作为方伯长子,虽有学习文字的机会,但学到八岁,也只认得常用的百十字,能应付邢城日常的祭文罢了,更别提用刀笔写字这样的高超技能——邢城几乎寻不到那么精细的刻刀,可供写字的甲片更难得,就算有,也不会给小孩子写来浪费。

——但崇应鸾就可以。

崇应鸾是现任北伯侯的长子,也是北崇的世子,年纪与黄元济一般大,身量也差不多,更没长成个什么神仙模样——和崇应鸾长得一模一样的崇二公子又不是没见过,一个鼻子俩眼睛罢了——但一见面就知道不一般。

按说北地风格粗粝,越往北越是如此,能养出黄元济这样稳重的孩子,已经是邢城水土的造化了。而崇应鸾明明长在更北的朔方城,偏偏养得一身平和的文气——华衣干净,编发精细,说话慢条斯理,做事不急不缓,围着白髦衣站在这儿,几乎不像个孩子,让人本能地端正以对,不敢轻慢,而且——他还会写字!

整整三块龟甲的巫辞,其他祭司只是从旁搭一把手,奉上工具,其他的就全交给了这个八岁的小世子。他连沙盘上的字形都不用看,仿佛把那些复杂的文字全印在脑子里一样,信手写去,甚至没有迟疑反工的动作。黄元济悄悄瞥着,见龟甲上字字干净,笔画无一笔不规整……不服不行。

小世子甚至还有余力对黄元济笑,跟他道辛苦,说龟甲送到了,若有别的事可以回去。

黄元济说没有事,就老老实实地捧着自己的热羊乳,温吞吞地喝着,帮崇应鸾给刻好了字的龟甲挪位置,免得被西移的日头暴晒,那可就要裂了。

崇应鸾也不赶人,只在刻字的间歇瞧了他一眼,对这个同龄的小伙伴低声说:“你不想回去啊?”

最后那个“啊”拉长了调子,轻至气声,带了点洞悉后的促狭,这一问脱了“世子”壳子,才像个孩子了。黄元济有些意外,但还是自然地答道:“我父亲派我来就是帮忙,世子尽管吩咐——我不在这儿帮忙,就要回去被我爹盯着打拳练棍,眼看就要下雪了,还是屋里烧柴暖和。”

小世子“噗嗤”一乐,好在提前收了刻刀,没给龟甲笑出什么错漏。但他也有所警醒,憋着嘴刻完了最后一段才停,仔细将龟甲放到暗处阴干,才叫人倒热羊乳来喝,顺便给黄元济加了一碗,还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口袋,仔细捻了一把红红的东西,撒进自己和黄元济的奶碗里。

“这是南边的果子,晒干了泡奶好喝。”

两个孩子并肩坐在阳光下喝羊乳泡果干,他们坐在堂屋里,与内室里北崇的大祭司只隔一层门毡,所以说话也只能靠近了讲。崇应鸾抱着奶碗抿了一口,吞了几粒果干却不肯咽下去,含含糊糊地说:“可是我午后还是看到黄方伯提着棍子出去了。”

“那是盯我弟弟去了。”黄元济小心翼翼地把那红色的小果子吸进嘴里,咬开爆开酸甜,混着热奶的滋味,奇妙极了。

崇应鸾转头看过来,“你也有弟弟?几个?”

黄元济嘴里还含着那口果子奶,就一手抱着碗,一手举起来比了个“三”,等恋恋不舍地将奶咽了下去,才说:“比世子多一个小弟弟,但我小弟弟还不会走呢,能站直练棍子的也是两个,二弟和我差不多高,老三就到这儿。”

他比划了一个高度,“练的棍子都只有我的一半长,还天天吵着要拿我的玩——老二也是,都喜欢抢我的那根,今天我不在,老三想玩也要和他二哥抢一番。”

许是果子奶过分暖胃,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仰着头,眉目在暖阳里自然地舒展,说到弟弟此刻在偷拿他的兵器时,笑得眯起眼来,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并不以为意。

“……你和你弟弟们都喜欢一样的东西吗?”

“是啊。”黄元济不假思索地道,张开手比划起来,“我那根是今年生辰时爹爹给的,特别结实的红木,两端包着铜,还有老虎的花纹,挥起来就是一串的光,谁不喜欢?”

用青铜刀笔的崇应鸾酸溜溜地想:木头棍子包个青铜头有什么稀奇,他就不喜欢。

当然,小世子不爱与人交恶,张口只说自己的事:“我和我弟弟喜欢的就不一样……我喜欢的他都不喜欢,给他果子干他不高兴,说山里野果子比我的更好;给他刀笔也不高兴,就抱着他的石头匕首说比我的好……问他哪里好,又不高兴,说哪里都比我的好……他根本就是不喜欢我……”

他越说越恹,脸色越来越难看,偏偏语气却还是平静的,旁边喝了好几口果子奶的黄元济没听出什么不对来,呵欠打得愈发舒适了,随口道:“当然了,爹爹给我青铜棍的时候老二也不喜欢来着,嘴里还说不喜欢用棍——我跟他说,下个生辰他也会有的,他就又喜欢了……过几天又没那么喜欢了,说他以后可以借我的棍子用,生辰还是想要一把青铜剑……还说不借我呢,他要是真不肯借我——我就拿了给老三去。”

小世子慢慢抬起头,眼睛微微发亮,“既然明明也喜欢的,为什么之前说不喜欢呢?”

“我刚刚都说了,他是因为自己没有,才说不喜欢的,闹脾气嘛。”黄元济对见底的奶碗撇撇嘴,“好东西谁不喜欢?我不知道别人,反正我们兄弟喜欢的东西都差不多,我心里怎么想,我就知道老二老三想的也差不离,还用得着听他们嘴上说什么屁话……”

将心比心,人的喜恶哪有那么多天差地别?无非是那些人人喜欢的东西,落到自己手里多寡不同,有无两样,于是从嘴里说出来的就是另一回事了。

黄元济一番话说得小世子胡思乱想,他自己却不觉得,只仔仔细细舔干净了奶碗,嚼着最后一粒果干回味着酸甜滋味,犹豫几息,正要开口再要一碗,突然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来的是北伯侯带来的随侍,黄元济自然退居一旁,看崇应鸾把奶碗放到暗处,摆出一开始见到的那副唬人的世子模样,端端正正地坐好了,方叫人进来。

进来的是个仆妇打扮的女子,一身寒气,面上发红,不知在外面跑了多久。她进门后也不敢将寒气带进来,就在原处行礼,反倒是崇应鸾慌里慌张地站起来,“你不是——”

“奴婢姜氏,是二公子的乳母。”那仆妇持礼说着,“今早二公子说是出门捕鸟玩,到现在也没回来——之前也出去过,但午后太阳不落旗时就回来了——我男人姜丙在城里寻了一圈,也没见二公子,现在天都快黑了……”

黄元济站在后面听得无聊,换了条腿支着。

连他这个外人都知道,北伯侯家二公子出门捕鸟玩,当真一点儿都不稀奇。

虽然北崇养孩子一贯不精细,放去野地里乱跑实属正常,但野到崇二公子那样的也少见。听说崇二公子自小被送到朔方城的猎户人家寄养,少受北伯侯约束管教,小小年纪,学了一身渔猎本事,钻到山林里就如野人一般,来去无影,自由自在,从不空手回来。

黄元济他爹为了迎接北伯侯一行,专门训练鸽子在空中排列成北崇的白虎图案飞翔,苦练数月勉强能飞出个形状,但只表演了一次,就被刚过城门的崇二公子打下来半条老虎尾巴!而且用的还不是弓箭,只是弹弓——就捡了几个石子朝天弹上去,排队飞行的鸽子就“啪叽”“啪叽”地掉下来俩,还没人反应过来呢,他已经折了两根树枝,把折翅的肥鸽们扎透了。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惊艳了包括黄元济在内的所有小孩,要不是北伯侯叫骂阻止,那天邢城的迎宾宴上肯定有一道烤鸽子。

其实那两只鸽子估计还是被烤了。那天晚上崇二公子没上宴,听说被北伯侯关禁闭了,但黄元济他们偷偷去看的时候,还看见崇二公子下榻的小院上空徐徐飘着烟,风里都是肉香味儿,比他爹临时加的那道鸽子汤香多了。黄家老三还眼巴巴地想去找崇二公子蹭一口鸽子肉吃呢,还是黄元济知道轻重,强行把他拽走了。

但过了两天,他三弟就做贼一样地来找他,说偶遇崇二公子出城回来,二公子给他分了半只烤兔子,他吃了一只兔子腿,又吸着口水举着另一条兔子腿回来给黄元济……这事儿都没敢告诉老二。

怪道给崇二公子取的名是“崇应彪”呢?邢城小小一堵墙,哪里困得住猛虎呢?北伯侯也不管他翻墙进出,视禁闭如无物,肯定是知道他出门遭不到危险,索性放任了——不就是一时半刻没回来?怕不是打了什么大猎物,正在辛苦往回拖吧?

但显然在乳母姜氏心里,崇应彪只是个八岁的小孩子,还忧心忡忡地说着:“二公子再怎么胡闹也知道轻重,从来不会在山里过夜——尤其是冬天,穿再多也是要冻死人的,他早上出门也只带了一块干粮,只够中午一顿吃。

“奴婢处处去问有没有人看到他去哪儿了,只问到二公子出门的时候和其他小个头的孩子闹架,再仔细问,那形容描述的正是三公子。”她轻轻叹了口气,这才抬头看崇应鸾,“我想去问三公子,可苏夫人关着门,说三公子出门回来生气呢,早早歇了午觉,不方便问。我好说歹说,求苏夫人让我见三公子仔细问问,三公子只说不知道,他和二公子分开后就没见过了……”

说罢,姜氏苦笑一声,又叹气,“想来他们兄弟之间又吵得鼻子眼睛都不对了,三公子说着说着就哭,最后也没问出个什么来……”

“问小麋当然问不出来了。”崇应鸾也笑,“彪子不爱搭理小麋,小麋又爱闹,他们向来说不了几句就吵,彪子怎么可能和小麋交代去向?”

姜氏似乎想说什么,但恰好有年轻祭司急步入门,将她撞得踉跄。崇应鸾也被那行色匆匆的祭司吸引了注意力,一直偏头目送他叩门入内,再转回头,就撞上了姜氏欲言又止的恳切目光。

小世子到底才八岁,在同龄的黄元济面前端得住架子,可面对大人,终究欠缺了许多,一时没读懂姜氏的表情,还是偏头看见渐沉的天幕,才觉出些滋味来,“……所以你找彪子一下午还没找到?现在还没找到?”

姜氏点点头,直接说明了来意,“侯爷和侯夫人的房门紧闭,侍卫说有要事商议,不许我进去。苏夫人只说要哄三公子,分身乏术。我实在找不到法子将此事通禀上去,这才来寻世子,不知道大祭司——”

崇应鸾恍然大悟,刚一转头,正好看到里屋打起毡帘,几个年轻祭司簇拥着一个身披祭司长袍的中老年女子走出门来——正是无需通传就能见北伯侯的大祭司了。

崇应鸾直接迈开腿“噔噔噔”地迎了上去,但一贯宠爱小世子的大祭司并没停下脚步,崇应鸾只能跟着他们急匆匆的步伐,扯着大祭司的衣袖说:“师傅,师傅你慢点……是去找父亲吗?你带弟弟的乳母一起去吧,她有弟弟的事情要告诉父亲!”

大祭司行色匆匆,神情严肃,本没理会小孩的意思,但被崇应鸾用力拉住衣袖,花白的发髻都险些被拽歪,只得无奈摇头,按着小世子的脑袋瓜,“不要闹了,今日有大事,你自己按时休息。”有看了姜氏一眼,点了点头。

姜氏慌忙俯首,跟了上去。

大人们行色匆匆,只留下崇应鸾捏着自己被师傅摸乱的小辫子,满脸孩子气的凝重,不知道在担心大祭司口中的“大事”,还是晚归的弟弟。

他如此心事重重的,还是被黄元济叫了几声才回过神来,“你刚才说什么?”

“世子。”黄元济兀自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下定决心开这个口,“其实二公子的去处,还是该好好问一问崇三公子。”

他如此认真,崇应鸾也仔细想了想,才说:“不是去问过了吗?小麋说他不知道,他们在城门口吵架分开的,彪子肯定不会告诉他自己去哪儿的。”

“我来之前才哄过我三弟弟,他跟我说——今早在城门前见到了崇二公子和崇三公子,”其实是悄悄跟着,想一起去山里玩,“崇三公子和我弟弟闹得不高兴,之后两位公子结伴出城去,我弟弟则自己回来了。”回来找黄元济哼哼唧唧好一阵子,要到了青铜枪一日的使用权才罢休。

崇应鸾慢慢抬起眼,“你是说——”

黄元济缓缓说:“我不知道崇三公子后来是不是和二公子又吵了一架,但至少不是在城门内。他们是一起出城的,就算分开,也一定是是在外面分开的——现在,崇三公子应该是最后一个见过二公子的人。”

北伯侯崇侯虎有两房夫人。他早年在朝歌时,娶了东鲁方国侯氏的女儿,也就是如今的侯夫人。侯夫人生育孪生子后一度病弱难支,深居简出,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已是北伯侯的崇侯虎以正妻的礼仪求娶了冀州侯苏护的妹妹,并生育一子,也就是此刻提灯来给崇应鸾开门的苏夫人了。

都说越是苦寒之地的人,相貌就越是出众,来自冀州的苏夫人正应此言,五官深刻,鼻梁高挺,深深眼窝中镶嵌一双明眸,望人时格外沉静深邃,有种难言的魅力。崇应鸾虽只是个孩子,在苏夫人面前也能明显地感知到美丑有别,多了几分小心,不想为难这样一双眼睛的主人。

当然,崇应鸾也没什么能为难长辈的,他只是来看弟弟,话也说得很礼貌,“师傅去找父亲母亲说事了,我一个人待着无趣,彪子也没回来,就来找小麋说说话。”

苏夫人出身北面,性格中自带疏冷,人人都说她是冰美人,见了小世子表情淡淡的,问“大祭司有什么事”的时候也没什么大表情,但听到崇应彪没回来,却蹙起眉头来,“二公子怎么还没回来?听这风声,可要下雪了。”

崇应鸾摇摇头,“没见他回来,我请师傅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了。”

苏夫人坐直了身体,露出了明显的不安。而崇应鸾一动不动,只是仰着脸,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来意,“我想和小麋说说话。”

苏夫人本能地扭头朝漆黑的里屋寝室看了一眼,又转回头看崇应鸾,单薄的烛光照得她眉目间阴影深深,面上的轮廓却很柔和。

她微微笑起来,像是寒冰融了雪。

“鸾哥儿……世子。”苏夫人对这个八岁的孩子改了口,轻轻地说,“小麋还小,不懂事,今天和他二哥哥吵架回来,一直在生气。他气性也大,上了头就不肯把事情讲仔细——但他绝没有恶意,也做不了什么坏事的。”

“我知道。”崇应鸾垂下眼睛,“所以我只是想和小麋说说话。”

苏夫人点点头,“好,既然大祭司外出,那世子不该独寝,今天可以和弟弟一起睡在这里,你们兄弟俩仔细说说话——我现在要去见你父亲,世子能照顾一下弟弟吗?”

“好。”

崇应鸾走进内室。

里面没有点灯,只有一点点幽微的天光从窗外透过来,勾勒着室内的物品轮廓。邢城给北伯侯一家筹备的下榻之所极尽舒适,床铺很大,此刻只有小小的一片起伏,和一个并不和缓的呼吸声。

他带着第二个呼吸声走进屋去,临到床边,险些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他将罪魁祸首摸了起来——是个皮料扎的口袋,里面捏着咔咔响,似乎有干粮。

他顺手将那口袋放到床头一角,才爬上床,先轻轻叫了一声“小麋”,未得到回应,干脆合衣钻进被子里,和背对着他的小孩子躺在了一起。

小孩子僵僵地保持着侧卧蜷缩的睡姿,崇应鸾平躺在他身侧,听旁边湿漉漉的呼吸声急了又缓,缓了又急,最后干脆抽了抽鼻子——小孩翻身过来,小声说:“兄长。”

被子里很暖和,崇应鸾也稍稍侧过身,面对着弟弟,“嗯。”

崇三公子和上头两个哥哥不同母也不同龄,他比崇应鸾小了近三岁,站直了也只到哥哥胸口,现在蜷在床上,畏寒似地将脑袋也缩进被里,抬头来看崇应鸾,暗夜中只见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眨巴着,更显稚拙。比起满身倒刺一样的老二,又小又乖的老三其实和崇应鸾更亲近些,崇应麋都不必刻意讨好,只乖乖抬头喊一声“兄长”,就很叫人心软了。

崇应鸾本就浅的脾气也消了,和弟弟碰了下头,“彪子现在还没回来,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在黑暗中也能看出小孩的脸立即扭起来,较劲似地咬着牙关撅起嘴,“不知道!他爱去哪儿去哪儿!”

“你不是和他一起出门的吗?那你可是今天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了,你从哪儿回来的?为什么他没回来?”

“我才不想和他一起出门!”小孩直接翻过身去,话音闷闷地响在被子里,也能听出湿漉漉的鼻音,“反正我是回来了,崇应彪爱回不回,跟我没关系!”

崇应麋听到他的世子哥哥叹了口气,握住了他的肩膀,“小麋,你今天怎么会跟彪子出去啊?出去之前还和黄方伯家的三公子闹架了是吗?是彪子带你出去玩吗?还是你偷偷跟着他?出城去山里了吗?”

“我没有偷偷跟着他!他自己答应带我去的……”崇应麋一个下午都没平复的情绪顿时烧了起来,他无法控制地坐起身争辩道,“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才没有偷偷跟……山里有什么好玩的?为什么不能带我一起去……他是我哥哥,又不是别人的哥哥……凭什么带别人去不带我去……”

同样是家里的老三,二哥凭什么肯带黄叔叔家的老三出去玩,却不肯带他去?因为那个傻蛋吃得多会抱他大腿会胡说八道吗?他骂那个傻蛋怎么了?傻蛋又不是没有哥哥,他还有两个哥哥呢!凭什么来抢他的哥哥?他好不容易把傻蛋赶走了,二哥凭什么不愿意带他出去玩呢?二哥不知道傻蛋姓黄他姓崇吗?他和二哥一个爹爹,名字里有两个字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凭什么二哥看到傻蛋还会笑,还会牵他走,看到他就只会嫌弃他呢?那傻蛋还一直流鼻涕呢!

崇应麋气急败坏地说了好些话,也不知道自己争辩清楚了没有,嗓子却已经嚷得哑了,只知道世子哥哥给他擦了眼泪又擦了鼻涕,又问:“那你最后还是跟彪子一起出城去了,对吗?你们一起出去,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呢?”

“他不跟我一起回来!”崇应麋又哭着冒出个鼻涕泡,“他一到山里就开始嫌弃我了!他不带我一起,他把我扔掉了!”

“……他怎么扔掉你的?”

一提这个崇应麋就更生气了,愤怒盖过了委屈,告状的尖声也盖过了啜泣,“他在山里走得好快!还跑!他还笑话我跟不上!跑得慢!”

——慢得像刚落地的小崽子,还迷路!

他还没把崇应彪笑话他的话重复出来,就听一直安静的崇应鸾突然“噗嗤”一声——还笑!二哥笑话他!大哥也笑话他!两个哥哥都笑话他!傻蛋的两个哥哥都会带傻蛋一起打拳练棍子!他的两个哥哥只会笑话他!!!

许是听见了弟弟不满的声气,崇应鸾马上收了笑音,但开口的腔调依旧能听出他唇角在翘,“嗯……彪子比你大,平日在外面跑得多,你比他跑得慢当然不是你的错,他是不该这样说你的——但是小麋,你都被他丢下了,他怎么还能笑话你,还被你听到的?”

孩子被问得呆了一呆,才揉着眼睛说:“当然是……我追上去的时候,听到他笑我的。”

这个答案似乎也把崇应鸾回得呆了一呆,默了几许才说:“所以……他会等你啊。”

“……”

一片黑咕隆咚,崇应鸾只能看到小弟弟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只好点起了灯。在昏黄的烛光下,能看清崇应麋满脸浮肿,鼻头眼睛都通红,像一只被冻透了的兔崽子。

小兔崽子一时不适应灯光,举手遮了眼睛,中气不足地道:“……他就是、就是想笑我……”

“那笑过你了,之后呢?”

“之后他又走得好快,我追不上,然后又追上了,他又笑我……”崇应麋慢慢放下手来,不知怎么地,他的哭腔突然消失了,只剩一点点遗留的鼻音,“我实在跑不动了,问他能不能回家……但他看到兔子了,说要去抓兔子。我真的很累,就留下来了,然后二哥去抓兔子,再也没有回来——他把我扔掉了!我留在那里,正好有祭司回城,他们就带我回来了。”

“祭司?”崇应鸾想了想,问,“你们最后分开的时候在哪里,是宗庙吗?今天有祭司去宗庙打扫。”

崇应麋点点头,“在宗庙北边的林子里。”

崇应鸾追问:“那他把你留在哪里?宗庙吗?你歇在宗庙了是吗?”

“是……”崇应麋又点点头,就见崇应鸾猛地掀开被子下了床,穿了鞋就往外跑,急忙又强调了一遍,“可二哥去宗庙北边的林子抓兔子了!大哥!”

崇应鸾冲到北伯侯下榻的屋子时,房门没关,北伯侯、大祭司、侯夫人和苏夫人都在堂屋中,老迈的大祭司在座,其他人都站着,北伯侯崇侯虎正好踱步到门口,被掀帘而入的崇应鸾撞了个正着。

崇侯虎不动如山,崇应鸾险些倒坐出门去。

崇侯虎没轻没重地把长子揪起来,“跑什么?”

崇应鸾捂着额角抬头问:“彪子回来了吗?”

“在外面野着呢。”崇侯虎本就难看的脸上一沉,“回去睡觉吧,这里没你的事。”

他平日里就不怒自威,少有人敢违逆,此刻隐隐发怒,崇应鸾却不怕,合手抱在父亲腰下,“爹爹,去宗庙找找吧,彪子应该在宗庙里。”

崇侯虎果然没有对长子发怒,还随手顺着崇应鸾的肩背拍了拍,但似乎没听到的不是个好消息,神情更加阴沉,几下把崇应鸾拍得龇牙咧嘴。而其他大人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对万事都淡漠的侯夫人一时似犯了晕症,扶着桌角慢慢坐了下去;苏夫人更是面色骤然发白——她本就肤白,这一下几乎真成了冰雪做的人了——一手将随后钻进屋子的崇应麋拉到了身后去,下死力捂了嘴;就连一直安坐在位的大祭司也偏头看向崇应鸾,被青铜簪束紧的花白发髻也有些松垮之态。

崇应鸾稍稍从父亲腰间直起身,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氛不对,奈何没人说话,只能求助养母一般的大祭司,“师傅,怎么了……是宗庙怎么了吗?”

大祭司摇摇头,随手扶正了簪子,一叹就叹出了老迈的疲态,“宗庙塌了——是山崩落下了滚石,雪崩到山谷里,谷里还有地洞,宗庙已经不知塌到哪里去了。”

——宗庙塌了?

——庙塌了?

——塌了?!

饶是小世子被教过多少稳重姿态,在这个消息前都要被震得目瞪口呆。崇应鸾目瞪口呆之后就是惊慌失措,瑟瑟发抖。他甚至都没空想他可能去了宗庙的孪生弟弟的境遇,脑海里只不断翻涌着好多祭司讲过的故事:凡天有谴,前必有兆!王侯后裔夭折,是天不佑此脉,不满王侯继承;献牲不善,牛羊逃窜,是祖宗厌恶这片草场,来年必为风雪侵害;天雷劈木,大火成灾,是天神震怒祭司渎职,自取人牲焚烧……那宗庙塌了是怎么回事?宗庙为什么会塌?宗庙怎么能塌呢?!

“塌了就塌了。”

崇应鸾怔怔地朝着声源抬头,就看见了父亲的胡子——从这个角度,他看不到崇侯虎的表情,只能看到大胡子。已然说出了这样可怕的话,父亲的胡子连抖都没抖。

崇侯虎又顺着长子的脊梁摸了一摸,轻重自如,“塌了就塌了,之前一直在北面祭祀,南边的这座二十来年没修,不用积雪去压庙顶,光是老鼠都要把梁啃断了。本来还想修一修的,如今正好换个开阔地方大祭。”说罢,他松开了崇应鸾,径自掀了门毡,朝渐黑的暮色望了一眼,回头对侯夫人说,“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准备些火把。”

话音一落,倒是苏夫人先反应过来。她把怀里的崇应麋一放,就急步出门去叫人准备火把和马匹,北伯侯要带人走一趟宗庙。

苏夫人的吩咐都落下去了,屋里侯夫人仍坐在原处。她的脸色却依然是苍白的,开口声气虚弱,语气却是和崇侯虎相似的平静,“现在过去,到那里天都黑透了,山谷里又是山石又是雪崩,行路复杂。而且从晌午后我身上就一阵一阵的疼,晚上估计要下雪的——大祭当前,你是北伯侯,不要轻易涉险了,让姜丙跟着去找就好了。”

“以前什么山石雪崩没遇到过?备上火把就是。”崇侯虎不以为意,“不过确实要把姜丙叫上。”

说罢,他也出门叫人去了。

随行的人马很快集合起来,人人手持火把,经崇侯虎简单训话后,就踏上暮色启程了。苏夫人拢着髦衣一路跟着嘱咐,不断往崇侯虎身上塞酒囊,马上的崇侯虎只好弯了下腰,将那酒囊揣进怀里后才打马出门。

侯夫人和大祭司还在屋里商量大祭新址,崇应鸾一个短腿孩子追不上马,只能站在台阶上遥望队列启程。再一扭头,就看见腿更短的崇应麋正站在他身后,畏寒似地抱着手臂,还一蹦一蹦地朝马队巴望着,髦衣随孩子的动作颠簸起落,露出里面单薄的里衣——一看就是方才跟着崇应鸾匆匆起床,胡乱披上外套就来了。

“过来。”崇应鸾拉开大髦朝他张开手,小孩就一蹦一蹦地钻进哥哥的怀里。

“大哥,爹爹是要去哪儿啊?”

“去宗庙啊。”

“……为什么要去宗庙?”崇应麋抬头问,“明明是宗庙北边的林子——二哥去那边追兔子去了。”

“……他不可能追一只兔子追到现在吧?”

崇应麋追问:“那为什么一定要去宗庙呢?”

崇应鸾看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弟弟,崇应麋与他生得不太像,面容受苏夫人的遗传更多,眼睛鼻子尤其出彩,实在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尤其是这个漂亮孩子眉头紧蹙,在人怀里仰脸看过来的时候,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纯粹的疑惑……真的很难生他的气。

但崇应鸾一张口还是硬邦邦的,“因为你们是在宗庙分开的——彪子把你留在宗庙里了,之后你又没有再去追他,那他一定会回原处找你的。”

“……”孩子扭过头去,“才不会呢。”

“我就会。”崇应鸾把弟弟的脸扳回来,一字一顿地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我是你哥哥,哥哥不会把弟弟扔了的,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会回去找你。”

崇应麋猛地从哥哥怀里跳出来,甩头抽了一下鼻子,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猝然的情绪。他激愤道:“可二哥和大哥你不一样,他明明——”

他想说崇应彪明明扔了他,不管他了。

明明是他说的——他说小屁孩小短腿跑不动就坐地上冻死吧,他说去那边庙里避避风能晚冻死一会儿,他拿又臭又硬的干粮袋子砸过来,一边砸一边骂他小废物按爪牙分肉吃一口都抢不上……

可是这话没出口,他又想起前一刻。

就在前一刻他,还努力跟着二哥走,又走不动,二哥叉着腰一脸不耐烦地看他,他就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踢脚。二哥又笑话他,他不知道怎么回嘴,只能左顾右盼地转移话题,他说:“二哥你看……你看那里有一群兔子……兔子……兔子做斗篷好看……”

当时崇应彪说什么来着?

崇应彪笑话他,“一只兔子全身皮毛都剥下来也盖不住后背,还做斗篷?给你这个小娃娃都不够,披在肩上露整个肚子!”

他只能犟嘴,“那……那就做手笼,兔子毛软,摸起来舒服。”

崇应彪又笑话他,“手笼的皮子要够够长的,兔子毛又薄又短。”

他再也不想说话了。

但崇应彪还在说,“做帽子还差不多,反正你从不出门打猎,帽子薄一点就薄一点,能遮头就好。”

崇应彪还考他哪只兔子的皮毛适合做帽子。

他还认真看了,然后告诉崇应彪:“那只橘色的花兔子就很好看。”

“那只橘花的?做花帽子啊?”崇应彪还阴阳怪气地笑话他,“花帽子好啊!林子里再显眼不过了,早上戴着进去,中午就进了老狼的肚子。不过你一直待在家里,家里没有狼,你就戴着花帽子,最好和那兔子一样老实垂着耳朵,当你娘长不大的小宝贝吧!”

他当时简直气极败坏,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咬下去,但对崇应彪脏兮兮的手下不去口,只能憋着眼泪不说话。泪眼朦胧之间,还看见崇应彪凑过来捏他的脸,“哎呦!这就哭啦?我可不是父亲,专爱看你哼唧……你真哭啊?!没出息!真是个奶娃娃,你哭吧!哭出来张开嘴,让我看看牙长齐了没有?”

他——他自己门牙也漏风呐!凭什么这样笑话人?

越被这样笑话,崇应麋越是努力闭着嘴,眼泪淌下来了也不肯张嘴。崇应彪似乎很想看他的牙,一直在他脸上乱捏,揉泥团似的不轻不重,还扯了衣角在他脸上蹭来蹭去,搞得他脸上又干又痒,又从憋哭转为憋笑了。

他就这么憋着笑,憋着痒,听见他二哥搓着他的脸,问:“要那只橘色的花兔子?最肥的那只?兜着一包肉,皮怕是都要撑出纹了。”

……确实是挺肥的。

他抽了下鼻子,轻轻“嗯”了一声。

他二哥又换了一边衣角,在他脸上擦得又热又痒,然后说:

“行。”

【6】

最后一缕夕阳的残影没于远处的山脉,落雪的积云遮住了星月,大地上一片黑暗。北崇的风雪之夜总伴随着野兽、鬼祟和死亡的传说,北伯侯一行所去的老宗庙,更是近几十年传说的发生地,甚至埋了其中的一个主人公。

北伯侯,也就是崇氏一族的族长,在族长还没有受封北伯侯时——甚至连授封的殷商王室都还无记载的时代,就留下了推举强者继承首领的传统。

北崇天寒,种麦只熟一季,牛羊的生长也受草场所限。天生万物,处处都是匮乏,人在其中,寿数也短,短到族长的更易周期总短于其子成年——更别提孩子大概率在成年前夭折的可能——在这样的现实面前,除非上一代全死光,下一代儿孙在继承中总是排不上号的。久而久之,这样的继承秩序就被固定地表述为“兄终弟及”。

二十年前的老北伯侯是个即典型又不典型的例子:他正是前前任北伯侯的长子,老父亲暴毙在某场战争时,他还是留守朔方城的年轻世子。他的三叔暂代族长之位,带领北崇打赢了战争,大军归来时,小世子只能认命称叔父为北伯侯,并连夜远走避难。幸运的是,母亲丰厚的陪嫁草场和城池为他提供了翻盘的底气,有名无实的小世子惨淡经营七年,终于找到了机会,在三叔老迈时分,打败了草包一样的堂兄弟以及与他年岁相近但势单力薄的七叔,重新抢回了这一系的继承权,也完成了北崇首领的代际更替。

在自然选择和人力清除下,新任北伯侯只剩下两个同父弟弟。小弟弟是遗腹子,小他整整一轮,只能当儿子抚养。而二弟却与他年岁仿佛,自幼相伴,是他翻盘道路上最得力的助手,在众人不言自明的默契中,也是下一任北伯侯当之无愧的人选——只要这位众人口中“长命百岁”的族长大哥活不到子嗣成年。

后来,新任北伯侯接连失去了他的几个儿子,包括正妻所生的长子和次子,痛失爱子的北伯侯夫人一度投身宗庙侍奉祖宗神,祈求他们不要夺走自己最后的小儿子,并将丈夫的小弟弟和幼子养在一起——据说采取了某种“借命替身”的巫术……无论如何,在正妻只保存量,放弃增量的情况下,北伯侯也转而在其他姬妾身上努力,奈何也收获寥寥,而稀少的收获也在之后的几年里夭折不断……这是纯粹的祖宗不佑还是来自某些人的隐秘巫蛊,一度在暗地里滋生不少传言故事,贯穿了这一任北伯侯在位的八年,最后终结于突如其来的北伯侯暴病和顺理成章的二弟继承。

新一任的北伯侯继位时,已经年过三旬,于北崇人的平均寿命而言,虽不至老朽,但已经到了选择新继承人的时机。远望不到十年,隐隐又是一轮代际之交,在这个问题上,新任北伯侯远比他的前几任都占得先机,也游刃有余——他膝下子嗣不少,也有两个熬过了最易夭折的十岁,可以开始寻觅婚配,早早成人。而先北伯侯兄长留下的唯一血脉,也就是先北伯侯夫人唯一站住的幼子,更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被母亲日日泡在巫药罐子里,早早就被踢出了继承人序列。

在新北伯侯“家北崇”的美丽蓝图中,唯一能碍眼的只有他最小的弟弟——作为老爹爹的遗腹子,小弟弟年岁与他差距极大,甚至只比他的长子大三岁。他和大哥从侯府公子沦落逃难时,小弟弟还是一只刚出生的红老鼠;他和大哥逆势翻盘,夺回继承时,小弟弟只是个马下牵羊的小孩子;而现在,大哥死了,他作为新北伯侯立身祭台,受命于天时,小弟弟已经长成高瘦少年——这个碍眼的少年郎背着弓箭,挎着金刀,站在台下的第一位,似乎在声明自己某种天生持有的权力?

上一代北伯侯无后的的巫蛊传说终结于当事人的死亡,但传说中的歹毒凶手成为新故事的主人公时,故事背景就从深夜的巫庙来到了光天化日下。

新任的北伯侯肉眼可见地忧心自己的身后事,忧心到了处处问询、处处猜忌,乃至一言不合就暴怒杀人的程度,而无论事后如何掩饰太平,大家都知道他在针对谁——在他的屠刀落在他小弟弟的后颈之前,小公子先消失了,紧接而来的就是连天的风雪。基于雪夜难渡的常识,在长达三日的杳无音讯后,北伯侯悲伤地宣布了小弟弟的死讯——当然,在传说中,他又换了个屋子达旦痛饮。

想来一个月后从朝歌传来的消息也不能抹杀北伯侯给长子挑媳妇的好心情,不就是离家出走的小公子遇上了从朝歌出发向北崇讨要质子的使节吗?北伯侯并不吝赐予那个天杀的遗腹子在千里外寄人篱下的荣幸,还要为不堪远游的次子谢谢他这个小叔叔。

后来的传说就更精彩了……传说越老脾性越古怪的北伯侯在自己的两个好大儿之间摇摆不停,许了大的好媳妇,又给了小的大片草场,夸过小的“不甘居人下”的宏愿,又对大的说“世子要有容人的雅量”;传说前任北伯侯那体弱多病的幼子一年一年长大,也上得了马,拿得起弓,打猎时一箭射穿了老鹿脑壳,还活泛泛地喊他二叔来看;传说更远些的穷亲戚里崛起了新的姓氏和城池,造冰城自封冀州,还得到了朝歌对“冀州侯”的封赏;传说那朝歌派向冀州的封赏使节途径朔方城时,还绕路在宗庙驻马,有人瞧见那使节摘下皮帽露了脸,颇为年轻,也颇为眼熟,像是某个离家出走的小公子长大后的模样;传说北伯侯被祖宗神诅咒,患上了一吹风就头痛欲裂的邪病,去宗庙里摔摔打打,逼得才猎了鹿的健康侄子自愿为人牲,替叔父谢罪于祖宗;传说北伯侯的邪病只好了半年,又在某次策马中被狂风扇脸,嘴歪口斜地回了侯府,从此瘫了半边身子,面对借机大闹争权的儿子们,只能徒流口水;传说北伯侯府的小孩打架惊动了北崇各个方伯城池,彼时初春融雪,万物新生,各方伯被崇家公子们勾引得秣马厉兵,跃跃欲试,都想沾沾北伯侯中风的便宜……

传说终结于殷商王室对北伯侯倒行逆施的申斥,终结于二王子殷寿率朝歌大军开拔向北,终结于邢城黄家和冀州苏氏的联动倒戈,终结于某个猝不及防的夜晚,朔方城火把连天,北伯侯府杀声四起——天亮的时候,人们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大火焚尽的废墟里,他梳着北崇的发式,穿着朝歌王室的战甲,拖着卷了刃的浸血金刀,一路滴滴答答,向宗庙去。

他走到宗庙里,对着祖宗们宣布了北伯侯的劣迹,宣布了殷商王室对北伯侯的判决,宣布了新北伯侯之位的归属——他脱下了朝歌战甲,露出了北崇的皮袄,也露出了他的脸。

在明亮的晨光里,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是如此的勇武英俊,也如此地令北崇人熟悉,大祭司最先认出了他——他是先北伯侯继位时台下背着弓箭挎金刀的小弟弟,是多年前消失于雪夜的小公子,是北崇献给殷商王室的质子,是朝歌派往冀州城封赏的使者,是北崇内乱的终章。

大祭司叫他:“崇侯虎。”

他是朔方城的新主,是新一任的北伯侯,是新传说的主人公。

新的传说始于旧故事的终结——那场北崇内乱有头无尾,好像前一天还是山雨欲来,过了一夜就尘埃落定,在爵位易主中草草收场,除却各地武装演习一般的列阵收兵,再无旁的热闹可看。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总有太多流言在揣测,但无论如何,新的北伯侯出现了,旧的故事就结束了。

老北伯侯及其不甘寂寞的儿子们一夜之间都成了侯府废墟里的黑灰,很快被新北伯侯送到了宗庙安葬——甚至不是朔方城里的宗庙,而是位于邢城山谷的旧庙址——而且一路轻车简行,难说体面,还有知情者传说,那辆运送尸骨(或者骨灰)的破车一路走一路颠簸,洒了一路的黑灰,所以入山谷的那条路上草木格外丰茂,甚至长得张牙舞爪,在晚上还能听到鬼哭一样的风声……

崇侯虎一行进山谷寻宗庙的山路并不好走,崇侯虎一行人举着火把策马行进,草木在风雪里呜呜咽咽,不时尖啸。

能在此刻随行的都是北伯侯的亲随,跟随崇侯虎的年岁久了,甚至还有几个来自朝歌的旧人。作为传说的第一见证人,他们倒不会把民间的鬼怪传言放在心上,对山中草木另眼相看,但夜里冒雪进山就足以令他们提心吊胆了。要是平常日子,这些亲随个个骁勇善战,灌口酒举起火把来,大抵也有自信能对抗寒冷和崎岖地形。但又是地动又是雪崩,还震塌了宗庙,那宗庙里放着的还是生前就似厉鬼的“祖宗”……

亲随士兵们难免踟蹰缓行,稍有拖沓,北伯侯竟渐渐一马当先,沿途挥舞金刀劈砍乱枝,清出一段道路。受北伯侯英姿鼓舞,随从们也拍马加速,迅速打通了进谷的通路,顺利地找到了宗庙原址。

意料之中,原址在雪崩中沦为废墟,只剩下残余的地基,积雪中埋着祭祀的物件,亲随们下马搜捡,竟幸运地捡出了几个牌位。他们虽不识字,但知道这是珍贵的祖宗之物,连忙擦干净了呈于北伯侯。

却不料崇侯虎只看了一眼就大发雷霆,抽出马鞭正中那牌位,亲随慌忙将其丢弃。还好制作牌位的老木结实,并没被抽断,滚落雪中歪插着,只露出姓名文字。崇侯虎对着歪插的牌位和宗庙废墟破口大骂:“活着的时候干会发癫也没赢过我!死了还敢找崽子的麻烦?!你看我今夜捡不捡你?!以后祭祀供不供你?!”

北伯侯名中有虎,平素寡言,城府颇深,盛怒之下开腔怒骂,真如虎啸山林,残雪簌簌,周遭火把都抖了几抖。但这虎啸对的是宗庙和庙里死鬼,随行众人都不敢听懂,甚至恨不得根本没长耳朵。

崇侯虎兀自对着那斜插的牌位甩空鞭,随行者闷头搜捡废墟,很快在废墟不远处找到塌陷的洞口。将火把伸进去,只见皑皑积雪下露出了不天然的木料。看痕迹,宗庙消失的屋顶、横梁和门柱等物都在其中,虽然洞口陡峭,但既然确定了地点,天亮后就好下洞搬运,回收建材和祖宗遗物了。

有人折回向北伯侯报告了这个好消息,不料崇侯虎又隔空甩了马鞭,结结实实地抽得人弯腰。但听到他的言语,缀在最后的姜丙马上朝那雪洞跑去,一路呼喊:“二公子!快在洞里找找二公子!”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抛下了那些可回收的建材和祖宗,在雪洞附近寻找孩子的踪迹。姜丙带着几个人攀下洞,在黑暗的积雪和废墟中搜寻几圈,发现洞口已被宗庙的残骸堵严实了,但缝隙间有风,说明附近有其他通道。

众人又四散开来找洞口,寻孩子,又是姜丙当先,顺着被雪崩埋塌的树木和山石绕到背风的一边,后来者试图踩着脚印跟上,却踩不住笔陡的山石,摔进了雪坑里。

崇侯虎下马走到近前时,姜丙的影子已经不见了,执留下一句“路不好走我一个人看看就行”,其他人还在奋力拉扯深陷雪洞的同伴。亲随听侯爷沉沉叹了口气,一时也为属下脸热——也是经历过战场考验的骁勇战士,但在山里还不如姜丙这猎户顶用。

当然,术业有专攻,战场属于士兵,山林属于猎人。姜丙还是朔方城最好的猎人,猫鹰一样的眼力,猴子一样的灵巧,虎豹一般凶猛,山林就是他的天下。只看他家给侯爷养大的二公子,小小年纪就能满山乱晃斩获无数,就知晓厉害了。

想到二公子,亲随又驱赶手下们加紧搜寻那倒霉孩子,但雪崩之后,幽黑夜里,哪有那么多洞可钻,大多只是一边小心翼翼地探路,一边呼喊“二公子”罢了。

在此起彼伏的“二公子”里,突然传来别样的一声“彪子”,没等众人分辨出姜丙的声音,又传来了偏尖的孩童声气,语调近似于哭泣:

“你没走啊……”

“彪子!彪子别闹!咱出来了安全了回家了!别乱跑!”

因与声源处隔着密林和积雪,人和马都无法直接过去,只能牵着马绕路去找。等崇侯虎踩着厚厚的积雪绕过去,朝声源处举起火把,只见姜丙一边大声呼喊,一边努力制服怀里受惊的肥山羊,又一边踩着及膝的积雪艰难倒退——再凑近些,才发现那肥山羊是个穿着羊皮袄子的孩子,因在姜丙怀里挣扎着挥动手脚,才被错认为四蹄朝天的动物。

那孩子也在叫喊,只是中气不如大人足,他的尖叫只有最开始那一声够清晰,挣扎中的叫嚷已经低弱成了带着鼻音的嘟囔,显然力气不足。当他看到崇侯虎等人的火把时,徒然安静了一瞬,而后又暴发出了一声尖叫:“别过来!”

小孩子嘛,嚷嚷得越大声,越说明身体健康,听到崇二公子叫唤,大家还真停下了脚步,大大松了一口气。崇侯虎充耳不闻,继续在雪中艰难跋涉,随从只好打起火把跟进。一群人来势汹汹,声势浩大,所过之处满是踩踏积雪草木的杂声,惊走了无数潜伏其中的小虫。

小孩挂在姜丙肩上,见状气急败坏地朝他们吼叫起来:“别过来!我找不到它了!我叫你们别过来!你们——”他被风呛了一口,鼻音更重了,“你们把我的狸子惊跑了!”

姜丙见众人到来,不再那般用力地束缚他,也没听清他在叫唤什么,只胡乱在他后脑和肩背上拍抚,“彪子别闹了!我们是特意来山里救你的!带你回家去了。”

一听“回家”,孩子突然来了力气,扒着姜丙的肩膀咬牙道:“我不用你们来救我!我和狸子自己就爬上来了!”他双手一撑,游鱼一样从姜丙肩后滑了下来,落地就跑,嘴里恨恨地叫囔,“它是要跟我回家的!但你们一来就把它吓跑了!”

小孩个子只到成人腰间,一落地就在视觉盲区,还爆发力极强地朝林子里猛冲,人群又乌泱泱地扑上来。他仗着矮小,敏捷地钻过了几条人腿之间的缝隙,但最终还是被人抓住了袄子后领,一提一抱,就被高高地举了起来。

小孩叽哇乱叫:“滚开!放开我!我要去找它!”

“东西丢了就丢了,不许找,回家去!”

“不行!不行!它是我的!放开我我自己找!”

“……以后回来再找!”

“以后找不到了!”小孩找不到突破口,只能徒手朝那抱他的大汉头脸打出一顿王八拳,“它是我的!我就要现在自己找!不用你们管!”

姜丙终于跑到近前,抱住小孩乱蹬的腿脚,啼笑皆非地道:“彪子……二公子!抱你的是侯爷!”他抓住了小孩沾满冰碴的头发,压低了声音提醒,“是你爹爹!”

小孩脚上的挣扎骤停,手上的王八拳也不打了。他此时已被扛到了肩上去,大头朝下,突然奋力撑起半身,扭头去看抱他那人的脸。

火把光里,崇侯虎也扭过头,被胡须遮了大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天地幽黑,细雪蒙蒙,凉风劈头盖脸地吹过来,刺进崇应彪的鼻腔。他无措地垂下眼睛,抬手在鼻尖揉了又揉,最后用力地吸了下鼻涕。

北伯侯扛着他肥羊似的二儿子在雪中艰难跋涉,留在平地的随从牵着他的大黑马,已然遥遥在望了,肩上的崽子突然说:“放我下来。”

他的手还环搭在父亲肩上,和之前相比,这明明已经是个服软的姿态了,但这一开口还是硬邦邦的,哪怕是童音,也带了很认真的坚决,“我要去找我的狸子。”

崇侯虎接过马鞭,又调了一下马鞍,手上把孩子颠了一颠,“闭嘴!回家!”

孩子在父亲肩上小幅度挣扎起来,“不回!我要去找我的狸子!”

话还没说完,他又被崇侯虎颠了一下,直接腾空,合身趴到了马鞍上。大黑马驮着他小小地颠了一颠,他双手撑起上身,还没来得及滑下马,就被崇侯虎按住后背再次趴了下去,而后下身“刷”地一麻,浮出火辣辣的痛。

可能是怕鞭梢的余波惊了马,崇侯虎没有直接用马鞭去抽,而是倒了手用鞭柄来打。崇应彪虽然被他按着后背,但从腿到屁股都在乱扭,导致之后挨的十来鞭格外乱,他从后腰到膝弯都得被打一抽一抽的。不论里面的皮肉如何,鞭柄抽在羊皮袄子上其实没什么动静,至少远比孩子的挣扎和哭叫要轻,一直到崇应彪被抽得挣扎不动了,没有叫声只剩吭气,抽羊皮本身的闷响才显得清晰起来。

崇侯虎缓了缓手,孩子还挂在马背上安静地趴着,只剩发紧的呼吸声。

姜丙适时上前来挡住了马鞭,“侯爷!侯爷别打了,赶路要紧,不然雪又把路盖上了。”

北崇雪夜,打孩子当然没有赶路要紧。

北伯侯纵身上马,把崇应彪也提溜着坐起来。刚挨过打的屁股和腿哪里受得了力,已经疼得迷糊的孩子还是像活鱼一样弹动一下,痛呼只在嗓子里呜咽的一声,到底还是被父亲死死按住了。

好在雪夜回城,并不好狂奔,策马一路缓行。崇应彪朝前伏下身去,抱住了马脖子,减少受伤部位的受力,将颠簸和痛楚都限制在可忍受范围内,便没力气再动了。缓行的马甚至像个摇篮似的,没一会儿就把他摇迷糊了,他迷瞪瞪地往下滑,又被人从身后捞住。

那只粗粝的大手拢住他的脸,实在过分凉了,简直比冰雪更甚,但他还挺享受地往那只手里窝了窝——因为脸上热得像烧了火。

那只手很快挪开了,又递上来,这次还握着一只温暖的水囊。他隐约知道里面装的应该是酒,但那囊嘴一塞进牙关,他本能地吮吸起来,竟灌了满口热奶。

他大口大口地喝呀,喝呀,一直喝到肚里渐渐暖起来,生出几分切实的饱胀。什么野兔小鼠和青苔蘑菇,在热奶面前都不算饱腹,他喝干了奶也不肯放过那水囊,还死叼着不撒口,甚至腾出一只手来攥着它,试图保留上面的寸缕余温。

余温转瞬即逝,风雪愈发冷冽刺骨,他微微发起抖来。但很快,他身上落了一片很重的暖意,像他的羊毛被子一样暖和,但更沉更厚,毛毛也更粗硬,扎得他缩起脖子,将自己的整颗脑袋就缩进了那片厚重的暖里。

崇应彪抱着马脖子,更舒展地趴在狼皮大髦里,在马一步一步的小小颠簸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7】

雪夜寂寒,本该是关门熄灯的时分,邢城中灯火灭了大半,只有城主府上供北伯侯一家暂住的院落灯火通明,几进大门敞开,等待男主人回归。

崇应麋趴在窗边,眼巴巴地朝外门方向望去,窗外灯火雪景一成不变,他也趴在原处一动不动,好像夜里下雪对他来说是多稀奇的景色似的。

冬夜里冒风雪探头可不是闹着玩的,苏夫人强行把窗掩上,命令儿子去睡觉。

崇应麋问母亲:“爹爹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不知道。”苏夫人面色沉沉,好在屋里灯光暗才有所遮掩,孩子只能看清她在摇头,“会回来的,先睡吧。”

崇应麋又去扒窗户,放赖道:“不睡,我要等爹爹和二哥回来再睡。”

苏夫人再次用力地将窗户关上,语气徒然严厉起来,“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快去睡觉!”

她虽然性情冷清,但对亲生儿子少有如此恶声恶气,崇应麋被唬得不敢耍赖了,只好回到床上。他爬上床时,不期然在床头摸到了一只皮料扎的口袋,捏着有东西咔咔响,打开才发现是几块干粮——当然不是崇应麋自己的,他的小口袋里都是肉干和糖块。

这是兄弟俩在宗庙分开时,崇应彪塞给他的。

他拿出一块干粮来吃,又冷又硬,像块石头,第一口险些崩了牙。他记得崇应彪塞给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啃了一口,一样没啃动,还当崇应彪使坏想让他牙更漏风好来笑话他。崇应彪对他翻了好大的白眼,“啃不动就含着,用口水泡一会儿就能咬动了,在山里吃这个比什么都顶饱……等你饿的时候就知道好吃了!”

崇应麋现在还是不饿,他在宗庙都没来得及饿,就被祭司们带回来了,回来之后他气得吃了三大碗麦饭,现在肚里隐约还有东西顶着。但他还是叼着干粮块含了一会儿,用结实的槽牙来咀嚼,干干的,越嚼越有谷物的香甜。

就是太硬了,他嚼得脸好酸,鼻子也酸,耳边全是自己咀嚼的声音。

如此慢慢啃了半块,突然从屋外传来更大的噪音,盖过了他的咀嚼声。崇应麋悄悄爬到窗边,扒着缝隙往外看——只见外门一片行进的火光,是爹爹他们回来了!

因风湿体弱,如今稍有雨雪,就少见侯夫人外出走动,即便出门,也是里外三层穿得严严实实。但这次北伯侯一行方近外门,她就匆匆出来相迎,难得衣衫简便,步伐矫健,甚至把举伞的仆从甩到了后面去。如此一路冒雪迎上马队,直接在一众火把中间问:“找到了吗?”

女子嗓音发哑,一开腔也不响亮,且一贯因病深居内宅,这一问竟没有士兵敢回答她,都默默牵马让开一条道,最后露出姜丙朝她招手:“侯夫人!侯爷在这儿!”

说罢,姜丙也让开,侯夫人才看到牵着马的北伯侯。他几乎走在队伍最尾,不用直面风雪,所以虽然没披大髦,只穿皮袄,身上也没沾多少雪粒。他见了侯夫人,只轻轻点了头,依旧牵着马走得不急不缓。

侯夫人一路纵贯马队,迎面都是毫无负累的成年骑士,朝北伯侯身后望,也只是稀疏几人,不见孩童,顿时踉跄驻足,有些站不住了。还好崇侯虎正好牵马走到她跟前,抬手扶住了,她急忙反手握回去,问:“找到了吗?”

崇侯虎刚把她扶正,又拍她身上落雪,这几息没答话,侯夫人就用力推了他一把,“说话!”

她推得用力,北伯侯脚下却一动不动,只是扭过身,将马牵得更近了。火光里,北伯侯爱驹的体毛看起来格外黑也格外长——原来是马背上搭了一件狼毛斗篷。崇侯虎将斗篷掀开一角,就露出了马背上的崇应彪。

外有母亲的言语,又被父亲掀开了被子,但孩子依旧伏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四肢松松垮垮地垂落在马腹两侧。因坐骑的晃动,他露在袖外的几个手指头还在轻摇,侯夫人摸索着将其合进手心里,冰凉凉的,刺得她摇摇欲坠。

崇侯虎又扶了她一把,终于开口:“就是睡了——找到的时候还是活蹦乱跳的。”

侯夫人一个大喘气,一手捂着孩子的指头捻动揉搓,一手攥拳朝崇侯虎身上狠捶。

“天冷,少说话。”崇侯虎一手应对妻子的怒火,一手仍紧牵着缰绳,吩咐道,“姜丙,把他送回屋里去。”

雪天里的马没有人快,姜丙依言上前,把崇应彪竖着抱下马来,崇侯虎也撂开缰绳把孩子的屁股托起来,方便姜丙搂抱。迷蒙之中,崇应彪发出了一声吃痛的“嘶”,皱着脸咧开了嘴,从父亲手里弹起来,姜丙顺势合手,让他趴在自己肩头,转身往宅中跑去。

侯夫人觉出不对来,“他身上摔了还是伤了?出血了吗?叫巫医看看吧。”

“不用。”崇侯虎依旧简言,“我揍的,有数。”

姜丙一路往内宅跑一路喊,进门就捂着崇应彪的脑袋往妻子怀里的毛被里塞,“快快快抱进屋去,彪子可是从雪洞里爬出来的,洞里特别深,火把都照不到底,人都要冻透了。这出去一整天了,他身上也没见干粮口袋,肯定饿坏了,赶紧去煮一碗热的给灌下去。”

姜婶拢着毛被裹住崇应彪,用被角兜住孩子又湿又凉的脑袋,一顿暴力揉搓,碰到脸时觉得温度不太对——虽不到烫手的地步,但也有发热的嫌疑。远处传来了男女的吵闹声,姜丙竖起耳朵听了两句,又嘟囔着“侯爷夫人”往回跑,姜婶只能自己抱着孩子往床上挪。

八岁大的孩子,长得不高,但成天爬树翻墙,练了一身腱子肉,其实已经很敦实了。姜丙崇侯虎还抱得轻松,换了姜婶来抱,往床上的一路就走得摇晃又磕绊,不得已颠了几回手,但崇应彪只是哼哼了两声,没有醒来的征兆。

这孩子是姜婶奶大的,自幼健壮,糙得很皮实,便是之前捉狐狸被咬了那次,流了满胳膊的血,他也是嗷嗷叫着满地跑,不见虚弱情状。难得这样乖巧,还有些发热,姜婶觉得情况有些严重了,在北崇,高烧惊厥从而夭折的孩子并不少见。

她拿热水给他擦了浑身,又倒酒再擦一遍。其间仔细抚摸检查——孩子两只胳膊两只腿都活动自如,没有特别的肿胀和错位,引他哼哼的地方也只有浅浅的擦伤和青紫的淤血,终于让乳母放下心来。

终于擦过一遍酒,屋门突然一开,从外头窜进一缕凉风。姜婶以为是丈夫拿吃的回来了,赶紧把被子合上要骂,转头却发现是崇应鸾。

虽是孪生兄弟,但崇应彪和崇应鸾性格迥异,爱好也天差地别,哥哥有世子的傲气,弟弟有猎人的脾气,平素话说不得几句话就分开,谈不上多亲近,所以姜婶很少接待崇应鸾。好在小世子知机懂事,仔细关好门后只是就近坐下看弟弟,而擦过身的崇应彪也闹腾着开始嫌冷摸被子,肚里还叽里咕噜的。姜婶给他穿上衣服又裹好被子,擦着他的头发道:“知道冷和饿就好。”

院外依旧人声喧嚷,不知姜丙什么时候才能看完热闹,姜婶只能拜托崇应鸾,“麻烦世子看着二公子,我去拿些吃的来。”

崇应鸾在人前答应得乖巧,人一走,就开始在这个他很少进的屋里新奇地摸摸看看。很快,他就发现了小风炉上的半锅羊奶,直接点起炉子,自掏一大把果干煮进去——眼看果干漂满锅了,他才发现这把比给黄元济吃的那把多了两倍有余,他口袋里已经所剩不多,不免有些计较。

但转念一想,傍晚黄元济和他分开时,还朝他讨要果干呢,说是要带回去给弟弟们尝尝鲜。崇应鸾才不给他呢!——谁还没个弟弟?既然注定了要进弟弟的肚子,那给他亲弟弟吃总比给别人强。

奶锅半开,咕嘟咕嘟地冒了几个泡,香味就飘了出来,床里响起了崇应彪抽鼻涕的声音——一抽一抽的没个停,人还迷迷糊糊地朝香味的源头偏,慢慢蹭着转过半身。

反正还没煮开,崇应鸾就守着锅看笑话——彪子总笑小麋是个长不大的奶娃娃,其中就有小弟遇冷爱流鼻涕的缘故,现在自己也开始抽鼻涕了,要是让小麋看到……

人是不经念叨的,哪怕崇应鸾只是蔫儿坏地默默在心里念叨,脑子里还没念到下一句,那边门就一开一关,崇应麋钻进来了。

崇应鸾被唬了一跳,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到床边,把崇应彪抽鼻涕的蠢样遮了个严实。崇应麋好像也被他的动作吓到了,原地坐了个屁股蹲。他低头捂着屁股好一会儿,才朝哥哥抬起了一张脏兮兮的小脸,艰难地道:“你……回来啦……”

“……我没走过啊?”

崇应麋一愣,随即气冲冲地跳将起来,音调也拔地而起:“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崇应鸾与崇应彪是孪生子,相貌身形本就一样,平常衣着打扮和脾性做派不同,所以很少被人弄混。但此刻崇应鸾散了头发,屋里又仅有一点炉火可照明,才让崇应麋认错了人。但听到他尖锐的叫嚷,床上吸鼻涕的崇应彪马上皱了脸——对这个小弟弟,他真是梦中也不耐烦,扯了被子就蒙住了头。

而跳起来的崇应麋也看到了床上的二哥,浑身气焰又黯然下来,小声地对那被子里的鼓包叫:“……二哥。”

崇应彪没应答,崇应麋慢慢撅起嘴来。他身上也是单衣,手脚又是冻红又是脏,大概是上床后悄悄爬出来找人的,崇应彪还不搭理他,自然又把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弟弟委屈得泪光闪闪。

崇应彪大概喜欢惹他哭吧?但崇应鸾可不喜欢,立即解释说:“他不是不理你,是真没醒。”

“……不是刚回来吗?睡得这么快。”崇应麋和兄长并肩坐在床脚,闷闷地问,“是知道我会来吗?”

——也不怪彪子总烦小麋……老这么说话谁受得了?

但崇应鸾到底是崇应鸾,他耐着性子仔细解释:“不是,他回来的时候就没睁眼——天这么冷,山里不好过的,现在是在生病,浑浑噩噩的没精神。”

“……哦。”

崇应麋坐在床上,对着床上的鼓包欲言又止,似乎憋了一肚子话,但对着蒙头大睡的崇应彪说不出来。他搓搓手,又踢踢脚,好像不知道该把手脚往哪里放,又抽了抽鼻子,看向了奶锅,“在煮吃的吗?”

“嗯,他肚子一直叫,看着很饿,大概在山里一直没吃上,我在煮奶,他奶娘也去给他找吃的了。”

崇应麋掏出一只袋子,“我有……这里有干粮……但是很硬。”

崇应鸾捏了一块尝尝,嚼得脸酸,“太硬了,奶泡不开,直接煮进去吧。”

崇应麋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影,开开心心把袋子里的干粮快捏成小块,扔进了奶锅里。

姜婶回来的时候,风炉上已经煮出了一锅果子酸奶干粮糊糊,颜色诡异,搅拌起来还沾勺子。两个孩子炯炯有神地看着他们的杰作,个顶个的满脸骄傲,姜婶也只能堆出笑来,昧着良心夸奖了几句,又借口“天太晚了,二公子也没醒”,催促他们回房睡觉。

作为下人,姜婶威严有限,两个小主子还要厚着脸皮磨蹭。但很快,侯夫人带着满身寒气雪粒进了屋。崇应麋立即乖乖走了,崇应鸾叫了声母亲,被侯夫人敷衍地摸头哄了两句,也走了。

姜婶终于能端出自己煮的粟米稠粥,温凉刚好入口,口味也清淡,至少是一份正常的病人食物。一勺稠粥向崇应彪伸出过去,他就知道张嘴。侯夫人坐在床头,掀开孩子的衣裳想看他背上鞭伤,一落手,还没碰到真正的痛处,崇应彪先被她的手凉得打哆嗦,不高兴地扭开了。

侯夫人急忙收回手,不知所措地看着儿子。姜婶见机请她与自己换了个位置,让她端着粥碗暖手,自己轻轻掀开了崇应彪的衣裳,给夫人展示男孩子皮肉上的伤痕,又倒药油来揉擦。

受食物香气蛊惑,男孩很快扭回身,抽着鼻子蛄蛹到侯夫人膝盖上,扒着碗口闻味道。小男孩的体温本就高,他还在发低热,呼哧呼哧的鼻息落在侯夫人手心,灼烫得扎手。侯夫人五指张了又合,似乎想挪开手,却又按耐住了,空出另一只手来顺孩子的头发。

她低着头,姿态专注,力道轻软,好像要一根一根地理顺崇应彪这头疯长的杂毛,沾了雪的松垮发髻垂落下一缕来,遮住了全部的神情。

母孕子,以血养骨肉,所谓骨肉至亲,是谁都斩不断的联系,但侯夫人与崇应彪,又当真不太熟悉。因难产体虚,侯夫人数年连绵病榻,最严重时一日间凑不齐半晌清醒,自然无法亲自抚育孪生子。崇应鸾一落地就被送到了宗庙,崇应彪不满月就落到了姜婶怀里,直到四岁时才和堪堪康复的生母接触。

但四岁的男孩已经不小了,崇应鸾已经能跪坐着认字,会一板一眼地模仿祭祀的礼仪,见到母亲先叫“夫人”。崇应彪也养出了自己的脾气,精力旺盛而且很不服管,在院子里追兔撵狗,出了门拽马尾爬牛脖子。狡童本就顽劣,对缺席数年的母亲更少好性,见娘不肯喊,抱也不让抱,和侯夫人同座没一会儿就扭屁股想溜……次数多了,母子间难免生疏,哪怕现在孩子长大懂些事了,母子间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亲近。

难得崇应彪能这么安安静静地趴在母亲膝头,侯夫人慢慢将他打卷的头发梳顺了,又抚上孩子光溜溜的背脊——没有新伤,却有旧痕,“这是哪儿来的?”

乳母飞快地瞥了一眼,就道:“半年前爬树摔的,贴着树干一路蹭下来,还弄坏了新衣裳,当时瞧着可吓人。”

北崇养孩子一贯粗糙,伤疤甚至可以看做健康的证明,能再长的皮肉当然不如精心鞣制的新衣重要,姜婶说得很轻巧,出身东鲁的侯夫人却皱起眉头,隐生不满。

姜婶说完没听见回应,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赔笑一声描补道:“吓人也是皮肉伤,夫人不要担心,您看看,几个月过去也就剩这么几道了。二公子从小活泼,跑跑跳跳的摔打惯了,皮实得很。”

侯夫人没再追究,又往下摸去,饶是她焐热了手,一碰到新鲜的鞭伤,还是惹得崇应彪哼哼。她连忙抬起手,盯着那片泛着药油光泽的青紫问:“这么严重,外涂药就够了吗?会不会伤在里面?”

姜婶心说这还是没过夜的皮肉伤,连青紫都浅,过了夜还会发得更严重。但她也不敢说,只能避重就轻地道:“屁股上肉厚,而且只是隔着衣服抽两下,又没出血,伤不到骨头的。”她想起在厨房里听到的北伯侯夫妻的争吵内容,不免劝解,“夫人别担心,也不必为此和侯爷生气——虽然打孩子不好,但夜里下大雪,他还不知好歹地犯犟闹别扭,侯爷也是没办法。而且下手有分寸,也就疼他几天罢了,让他长长记性,下次就不敢淘气了。”

侯夫人轻轻一笑,“是吗?怕是下次还敢吧?”

不必姜婶回应,她也自答道:“是啊,这孩子就是这样,淘气、别扭……天生的犟种。”

崇应彪又抽了抽鼻子,不断把脸往她怀中粥碗里拱,她就一勺一勺地喂到孩子嘴边,口中追忆的叹息飘忽,“天生的犟种……我生他们的时候,他哥哥出来得很顺,到了他却不好,巫医说他扭过去了,位置不好。我换了好几个姿势,还下地走,哄他,拍他,求他……小犟种。

“结果还是倒着出来的,非要先蹬脚,结果就卡着不动了。当时都以为肯定活不成了,是他,也是我……巫医还烧甲片呢,问是哪个祖宗作祟不肯让北伯侯的孩子出生,还问出来说是二伯……”她嘲讽地笑了笑,给崇应彪喂了一大口粥,“还是北伯侯的位置没坐稳,底下真是什么都敢说,后来大祭司把他赶出去了……可坏人都赶走了,这小犟种还是不肯扭回来。”

涉及鬼神祖宗,姜婶一个字都不敢应,却悄悄竖起了耳朵。

“但他爹比他还犟……”侯夫人给儿子擦了擦嘴角,顺手在脸蛋上捏了一把,“他抱着鸾哥儿去拜宗庙,回来却看我还在生,还要死呢。他也犯犟,还问老大都能出来老二凭什么出不来?告诉他扭不过来,活不成了,他不信,在屋里骂天骂地骂祖宗……这辈子好像都没听过他一次说那么多话……

“最后割了我一刀,生生把老二倒着拽出来的。”

崇应彪喝了大半碗稠粥,虽然依旧迷糊着,但显然食欲大开,不用人喂,自己就埋头进碗里,小狗一样叼着碗沿大口吞咽,最后干脆钻到母亲怀里舔碗。

侯夫人拿着干干净净的陶碗啼笑皆非,崇应彪还在吸鼻子,乳母只好把崇应鸾和崇应麋煮的羊奶糊糊倒进碗里,孩子一阵“咕噜咕噜”地狼吞虎咽,口中不时响起“嘎嘣嘎嘣”的咀嚼声,不知是哪个坏兄弟往奶里放了什么,听着都怕他崩了牙。

侯夫人一手托着碗,一手扶着崇应彪的侧脸帮助吞咽。男孩披着满头乱毛,埋头吃得欢实,粗鲁的吃相中透着活泛和皮实,和她记忆中那个憋到青紫的小犟种没有半点相似。

“如今也长得这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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