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云是看得见但摸不到的。
而地上的云山,对于一生都是在刀尖饮血生死一线的江湖人来说,也是看得见,摸不到的云。
在江湖客的心里,云山上住着避世多年的棋圣、江湖闻名遐迩的第一美人、天下第一钱庄的少主、二十四位武功高强的使者,还有数不清的雨夜来访、舟游暗雪的传闻。
地位、名声、美人、财富、武功。
所有江湖客追求的,云山应有尽有。
冉旭秋就住在这样的云山。
只可惜,她不是江湖第一美人,不是江湖顶顶有钱的钱庄少主。
她也住在云山上,听着钟声起,看着鹤鸟归。
她是棋圣的二弟子。
也是江湖侠客眼里的隐形人。
冉旭秋四岁时被棋圣抱上云山,听师姐说那天云山是少见的晴日,野草缭乱,还年轻的棋圣抱着襁褓里的女婴,一步步走回了云山。
没摆宴、没设酒。
没名也没分。
众人要等到几年后,天下第一钱庄的少主拜入棋圣门下,排行为三,与上一位中间隔了一个二的时候,才隐约确认冉旭秋竟真被棋圣收为弟子了。
一个孤儿,冉旭秋凭什么被棋圣收为徒。
好运道罢了。
一时之间人声鼎沸,有羡慕的就有嫉妒的,可冉旭秋从小到大只当旁人的话为耳旁风,在这座高高云山上活得格外的快活。
十八岁的她只有一件烦心事。
云山再好也只是一座山,她生于江湖,长于江湖,身边的人都在江湖传说里有自己的故事,有自己的封号。
独她没有。
冉旭秋三番五次地就向师父抗议,说自己要下山,却总被一口回绝,说时候不到。
时候不到、时候不到!
什么时候才算到了?
难道要她七老八十了,才是闯荡的年龄么。
直到今日,她终于被棋圣叫到观云台,给了她一封来自京都的家书,和一个包袱的行囊。
冉旭秋翻看着家书,顿感头晕目眩,活像不认识字了般。
孤儿是不会有家书的。
能有家书说明她不是孤儿。
是的,她不是。
这么多年大家都默认了她是个孤儿所以才会被棋圣抱了回来,却忘了棋圣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一点。
观云台上,江湖人人敬仰的棋圣,眉眼还很俊秀,唯有斑白的两鬓象征着他已不再年轻,他看着面前的弟子,缓缓道:“这上面说的都是真的…你本是京都冉家的女儿,你的父亲是五品郎中令,你的母亲生你后难产死亡,你的祖母因此判断你命硬克亲,将你弃于尼姑庵。”
“现在他们想寻你回去,为师觉得,你也到了该下山的年纪了。”
冉旭秋翻来覆去地看着这封家书。
奇怪的是,她脸色的笑意渐收。
棋圣本来以为她会很开心的。
就算不为有个在京都当差的爹感到开心,也该为了终于被赦免下山感到兴奋。
棋圣小心、谨慎地端详着冉旭秋的神情。
可只听阵阵抽噎。
“可是师父,”少女薄肩微抖,眼角竟像有泪花,“你是不…是不是不要我啦?所以得到弟子亲缘的信,就把弟子赶下山…”
“…”
原是为这个。
棋圣无奈道:“我一共三个弟子,赶一个少一个,就算你欺师灭祖,为师也只有捏着鼻头认下的份,谁敢撵走你。”
“不过是我与大夏现在的皇帝年少相识,曾有一约定。说要待二十年后,他收复山河故土,我完成先人遗志,再于京都下一盘旧棋。”
棋圣话音一转,“可如今二十年已到,他不曾收复北疆,我亦退隐云山多年,两看相惭,当年的棋约重提,他让自己的皇子来代他履行,我没有什么子孙,只有你们三个徒弟,算我半个孩子,可以替我进京履行棋约。”
“我本想让你师姐去,她下棋稳当,得我九成真传,必不会败;或让你师弟去,他下棋出其不意,常有惊才艳艳之处。”
但你两个都没选。
冉旭秋仰着头。
她脸上泪痕已经被风吹干,吊凤眼笑的得意。
你选了我,说明我的棋比师姐的还要稳健,比师弟的还要妙!
却听师父摇首叹息。
“可偏偏你师姐身陷神医谷,你师弟被家里人抓去接管家业,这个时候你在京都的家人来信,要你归京,而棋约的地点也正是在京都,这是天意如此。”
“徒儿,我该放你下山去了。”
冉旭秋:“?”
“不,”冉旭秋表情严肃,认真地纠正师父的话:“不是天意如此,而是众望所归。”
“…”
你开心就好。
“你前几日是为什么想下山?”棋圣摩擦着冰凉的棋子,看着冉旭秋,一转话头。
“为了扬名立万!”
冉旭秋答的豪情万丈,她眼睛亮晶晶地,并不为师父泼的冷水而气馁,反带着十七八岁独有的朝气,光芒刺地棋圣几乎睁不开眼。
显而易见,这是句通俗到庸俗的大实话。
她对师父信誓旦旦:“我也要和师姐一样,美貌名动天下,情史遍布四海,成为茶楼饭馆里经久不息的传说;我也要和师弟一样,结识各个豪杰,千里走单骑,人人羡慕,人人敬仰,人人都道一声好。”
而师父别开头,残忍评价了两个字:“太蠢。”
“这就是我一开始不愿你下山的原因了。”
“你还太年轻,太了不得,太自以为是,你没下过山,不知道饥荒,也不知道灾年,不知道人吃人,只知道纸上谈兵,你会下棋,你懂下棋,但你不一定会明白人心。你想要名与利,却不知道最是这两样不由人心。”
棋圣叹气:“这座山上,哪怕是不通棋规的二十四使,下山也远比你合适。”
您还是我师父么?
有你这么打击人的么?
冉旭秋如受重创,仓皇着后退一步,捂住胸口道:“师父!”
她愤愤离去。
空空的棋盘上,棋圣终于落一子。
到了他这个地步,已经很少有人能与他对奕,是以观云亭虽是为了他下棋而设的棋台,常年却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左右手互搏。
日落西山。
烦人的痴缠与脚步声随着风声远去,云雾缭绕的山顶,雾气凝结在他指下的黑子。
棋圣心无旁骛。
只剩下眼前厮杀的黑白棋子。
“师父!”
又是一声师父。
从层层叠叠的台阶后传来。
冉旭秋已经走远,成了棋圣看不见的黑点,但是棋圣十分确定,他听见了那一声师父。
他收过三个弟子,大弟子与小弟子都出身名门,性子骄傲,再亲骨子里也被一些纪法束缚着,从来不会这样大声疾呼师父二字。
只有冉旭秋。
被他抱上云山的襁褓,转眼竟已经是下山的年龄了。
人非草木非磐石,多少是有几分舍不得。
“我一定、一定会证赢给你看的!”
“我一定、一定会一举成名,取代你的!”
“我一定、一定一定要告诉天下人,你的看法是错的!”
年少骄狂。
不识天高、不见地厚。
云山顶,风雪飘飘。
棋圣从棋台上起身,俯身瞰望天下,心里想:
当年我下山的时候,有没有和我的师父,喊过这些。
他想,我当年若是也如她这般,那可真是蠢不堪言。
原来坐在这山顶上的人,是听不清山下呼声的。
只有呼啸的风,滚滚的雪。
山顶的人,怎么会看见山下的人。
二十四使之一的谷雨立在观云台旁,她惊疑不定地想:先生…是不是笑了。
但很快她就收回思绪,因为棋圣对她说:“谷雨,你跟着她一起下山。”
“她”这个字眼说的含糊不清,可指代的谁两人心知肚明。
“京都风波谲异,我这徒弟,武功不精,麻烦事必定不少,九死一生万人截杀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届时如遇险境——”
棋圣上一句话没说完,谷雨就已单膝跪地起誓。
“谷雨在一日,小主就多一条命!”
云山二十四使者,形如鬼魅,状若幽灵,他们天生就是为了保护云山而生,自然也会为了云山的人而死。
“不,”雾气渐浓,棋圣脸上的笑变得冷而冰。
他脸色惨淡道:“下山之后,你的命,比她重。”
命本无重量,可棋子有。
花红柳绿,七月天本该夏意极盛,而云山地处风水宝地,四季如春,竟看不出什么盛夏的炙热,只有浅绿、嫩绿、青葱绿…
冉旭秋哼着歌儿,边走边跳。
下山的光景果真好新鲜。
忽然,缭乱恼人的野草被一阵看不见的刀风切开,风一吹,显露出光秃秃的平地。
冉旭秋停住了脚步。
她回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寻常人走下陡峭的山路,千尺的玉阶,不说累个半死,但也绝对做不到从容,立在她眼前的这位却呼吸平平,额前没出一滴薄汗,冷冽的眼,微抿的唇,道尽高手风范。
“谷雨姐!”
冉旭秋双臂张开,惊喜高呼:“我就知道师父心疼我,居然把你指派给我了。”
云山二十四使,论武力谷雨能排前五。
谷雨默不作声,只从鼻尖闷出一声鼻音。
她其实一直纳闷。
云山之上,强者如云,可怎么只有一个冉旭秋这样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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