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金光浮在湖底,随阿塔兰塔的靠近,似是疑惑了一下,原地转个圈,缓慢收敛。
光芒几个呼吸间消弭于无,阿塔兰塔睁眼看去,原地唯余一扇集万千色彩于一身的孔雀翎,在波动的水流中打滚,最后自发飘向他……
欻一下粘他脸上。
阿塔兰塔一把把这死玩意扯下来!
这根毛大抵隶属鸟尾,有他两个巴掌宽,他见过贵族妇人使用的鸟羽扇,雪白的恍若新洁的冰雪,斑斓的仿佛汇集宇宙所有神祇的喜爱,然而那些五花八门的羽毛做工都不如这把纯天然的来得精湛细腻。
活的?
阿塔兰塔看着它,没察觉出恶意,于是闭上眼把脸贴了上去。
与想象中毛茸茸的触感不同,每一根从羽根分出来的细毛看似柔软,会随水液波荡而头发似的飘动,实则硬度堪比铁石制成的针,锋利骇人,本该扎得脆弱的人类皮肤现出一个又一个血洞,但羽毛隐约知晓本体对这个人类近乎柔和的态度,它在人类靠近的那一刻,就立刻束缚起坚硬的外壳,袒露出蚌肉般柔嫩的内部。
它是一片最狗腿、最聪明、最有自知之明的聪明毛,不然也不能从星辰般那许多美丽的孔雀翎中脱颖而出,被本体选作承载最大一部分能量的载物。
阿塔兰塔不知道它的骄傲,撕下这片色眯眯的毛,塞进胸口。
现在还不是蹭毛的好时候,自他进入水体的那一刻,后脊就无时无刻不在传来毛骨悚然的感受,或许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某些地点就光明正大地游着无数虎视眈眈的眼睛。
取得命羽的过程太顺遂,把他当傻子耍似的,说没蹊跷他不信。
与此同时,另一片空间里的神王若有所觉,他拉开覆在眼前的星辉,挥退一干情人,慵懒躺倒在花丛中央,他就着这个舒坦的姿势,抬手召来香水湖畔的左眼。
“孔雀可有异动?”
一只乌鸦蹦蹦跳跳:“亲爱的主人,没有。”
“丑,丑。”
一个“丑”字,惹得俊美的神王放声大笑,古铜色健壮的胸膛仿佛松动的山岩,震得花丛又萎靡了些许。
另一只乌鸦见状,想到一点儿更有趣的,邪恶的眼珠滴流转。
它早就想从主人这儿邀功,讨得两块亮晶晶的红宝石,替换自己已经过时的眼珠,于是翘着尾巴尖呱唧跑上前,狗腿道:“今天来了一个月桂树枝一样细长的小东西,看模样是个人类,主人呐,如果您想要宠幸他,我们现在就为您搭好温暖的巢穴,将人类盛放在里面,叼来神王殿。”
乌鸦许久没等来神王的回应,疑惑地歪着脑袋。
神王是世间欲.望的化身,象征人类的生命与繁衍,祂喜爱貌美的一切事物。
神王捻起不知何时落在腿侧的一朵花,花苞转眼化作一个赤.裸的小人,小人有一双熟悉的绿色眼睛。祂将小人握在手心,戏谑看对方在自己的掌心细细颤抖。
乌鸦的话令祂起了些许兴趣,祂温声询问:“哦?比之她如何?”
星纱覆盖之下,乌鸦不能看清人类的外貌,只是从纤细的人类脚踝与手指粗略判断出,一定是个不俗的货色,但到底只是平凡的人,如何能和火焰中怒放的红莲美神赛弥娅相提并论?赛弥娅的诞生,叫冷淡孤高的云霞女神停留整整七个昼夜,想要与之共度良夜。
群星默叹,寒月高悬,沉醉于祂勾魂摄魄、足以叫万花盛放,神祇陨落的举世美貌。
乌鸦感到为难。
它一面不想撒谎,一面又想要讨巧得到新的眼珠,于是想到太阳落山,才晃晃悠悠飞上神王的肩膀。
“主人,您的小女儿赛弥娅是世间最美丽高贵的樱桃树,即便是象征美丽的孔雀,也只能为您的女儿提起裙摆,”乌鸦眯起眼蹭了蹭头顶的手,恭维的话热可可似的丝滑地流了出来,“一个美貌的人类,就像闪烁莹润光泽的小珍珠,虽然也漂亮,也可爱,也能让神感到新鲜,但如何能和一块巨大的、叫所有人类仰望的月亮作比较呢?”
其他乌鸦笑嘻嘻,同声道:“黯然失色。”
有一只想换羽毛的乌鸦不甘落后:“请允许我说一句实话吧,即便是现如今主掌战争杀伐的神,也要臣服于赛弥娅起舞时飘摇的火辣裙摆,我的主人,您不要为再难我们了呀,我们只是一只脑袋空空的乌鸦。”
听到这些,神王的兴致瞬间减去一半,但又油然而生些许好奇。
围拱香水湖的森林是一条看似没了生息的毒蛇,对于人类来说凶险万分,素来只有佼佼者胆敢踏入,再不济,也是能抗起巨石的壮汉,孱弱的小美人如何得来的勇气,胆敢挑衅神的权威?
祂伸手,乌鸦自觉飞上指尖,从乌鸦的猩红眼珠里,祂拂去遮蔽眼睛的云雾,看见了一双比太阳更耀眼的眼睛。
神王望向千年不曾看望过的老朋友。
——那片解脱执念的美妙之地,眼底滑过一抹兴味。
*
脚踝触电般传来钻心的痛,紧接着,巨大的力道拖拽他,以极快的速度重新钻往湖心,水压沉重,自两侧夹紧头颅,在这样的巨大的不可抗力下,阿塔兰塔不亚于被人拿着锤子往脑门上砸。
阿塔兰塔苍白的面上显露出痛色。
水面黑影庞然。
草丛里紧盯这儿的神吐掉嘴里的花,瞪眼,扑到岸边。
意识到是阿塔兰塔被拖了下去,焦急地扑扇肉翅跑来跑去。
空气里血的气味越来越浓郁,祂意识到人类受伤了,但祂什么也做不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湖面照旧平静,与孔雀汹涌的心迹形成鲜明对照,孔雀神现如今神力低微,连一个小小的侍神都能轻松要了祂的命,神力的触须无法触碰湖水,何谈打探内部的具体情形。
但是,祂还攒了一点力量,虽然微渺,足够应付几只月影鱼,然而一旦恢复本体压榨完最后一点神力,神躯触碰到湖水的那一刻,祂再也无法压制沸腾雀跃的湖水,届时势必暴露。
引来神王,祂没有带一个人类一起藏匿或奔逃的余力,要么祂惨死,要么无辜的人类被乌鸦掳掠带走。
孔雀掌握世间一切美丽,再没有任何东西,比一只生来注重仪表的孔雀更能明白,阿塔兰塔究竟有多漂亮,即便这一点祂不想承认。
日光眷顾他,为他的长发点染烈烈金辉,湖水爱恋他,碧绿的眼瞳是香水湖底澄澈剔透的绿湖石,凝结了细碎闪光的湖沙,每每看得祂目眩神迷,不知天地为何物。
祂必须承认,就是这个叫阿塔兰塔的人类,令失去皮囊的祂生出妒忌的小虫子。
它们龇出尖利的豆牙,无时无刻不啃咬祂四分五裂的心肝。
孔雀神心说,集世间一切颜色垂怜的阿塔兰塔,若沦落到神王的铁爪鹰钩,面临的会是什么?恐怕连复仇也不能亲自动手,只能日夜囚困在星纱深处,发出破碎的呻吟。
走投无路的孔雀神第二次懊悔,沉默的湖沙为祂哀鸣。
该死的从来都只是他,或许真如神王所说,他是一颗带来灾变的星星,该独自走向陨灭。
就在祂打算脱离这具幼小身躯的束缚时,宁静的湖水像被人投落一块巨石,咆哮起来,奔腾起来,雪白的浪冲天而起,浪花的裙边嚣张跳上岸,侵入多件未曾与之相见的土壤,差一点就因为过分激动,碰到呆立一旁的小鸟神。
祂差一点冲上去,好在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后退。
惊喜交加,太好了,是阿塔兰塔!
祂狂喜地滚起来,形象也不在乎了,撅起沾满沙子的屁股尖尖跑来跑去,转了一圈又一圈,如果祂耀眼殊华的尾羽还在,兴许已经唰唰展开成巨大的扇子,要夺走人类的所有目光了!
说到阿塔兰塔,他也没想到,鸡崽子给他的三根毛看似平平无奇,实际上效用出人意料。
在被月影鱼咬住脚踝拖下水的那一刻,水流以不可违抗的力道冲击大脑,他陷入短暂的晕厥。
再度醒来,一丛茂密的长海草完美掩盖住他,胸口的孔雀翎散发微光,静静漂浮在透亮的湖水中,见他醒来,扭动松针一般的细毛,十分乖巧地自己给自己团吧好,钻进胸口蹭啊蹭。
阿塔兰塔丝毫没有喜色,按住它,若有所觉抬起头来。
就在不远处,小山般庞然的怪物已然发现人类的行踪,没给他喘口气的机会,露出的獠牙森然,血肉的鲜香激起血脉深处蓬勃的猎杀欲,甩动尾巴箭矢一般直冲而来,有如一块巨石,撞进海草丛中,两个坚硬的物体相互撞击,岩石崩裂与沙石扬起的巨大响动,引来其他搜寻猎物的大型掠食者。
它们会心地,向着渺小的人类倾轧。
胸口的孔雀翎发热,烫得阿塔兰塔一个激灵,耳根爆红,一巴掌扇下去差点破音:“拱哪呢!?也不看什么时候!”
孔雀翎:……它只是想缓解一下气氛。
猎物体积太小,肉只有一丁点儿,一只体型肥大的月影鱼坐不住了,趁着挤开同伴的功夫,蒙头撞来,豆大眼睛里独享这只小贝肉的想法藏不住,阿塔兰塔眼疾手快,一个翻身下潜,及时缩回腿,又牢牢抓住对方展开的腹鳍灵巧上到后背,紧紧抱住它头顶那根比自己腰还粗的乱齿。
这根牙看似光滑,摸上去却有数不清细小的骨刺,无规律地分布,正巧方便他固定身形。
阿塔兰塔瞬间变卦,长头顶丑是丑了点,但也有好处。
方便。
这鱼似乎把该长脸上和脑子里的东西都分给了身体,体型奇大无比,但丑得惊奇,还没脑子,为了甩开背后挂着的猎物,一个劲往水面冲,大概想借水流的冲击与拍打把他撞开。
阿塔兰塔又不是木头,不会乖乖蹲它背上任它撞。
他重复几遍,翻上另几头鱼的后背,等那些蠢货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他早趁它们无能狂怒互相撕咬的功夫直奔潜水区,滚上了岸,他慢慢起身,站岸边朝水里的傻鱼竖了个中指。
鱼:[咬!]
阿塔兰塔没收到来自月影鱼的白眼,身子一晃躺在草面。
孔雀神又惊又喜跑上前,蹲在力竭的人类身边,想碰又不敢碰,最终只低下脑袋,跑到他脚边,轻轻啄了一下。
香水湖的水液具疗伤功用,脚踝的伤已经好了,只剩下几道浅白色齿痕,懒懒包住葱白的皮肤,证明曾存在一道深入骨髓的疮口。
神啄一下,又啄一下,眼睛热热的。
过了许久,阿塔兰塔才平息心跳,撑着上半身坐起,从胸口的碎布里抽出一大扇孔雀翎,找了一圈,在腿边发现了蔫儿吧唧的秃毛鸡崽子。
他捏着羽毛柄往小鸟头顶盖:“小老鼠,我给你拿回来了,你是不是也该兑现承诺了?”
神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看也不看拼命朝祂暗示的命羽,蔫蔫点头,“叽”了一声。
“对不起。”
阿塔兰塔:“?”
“我差一点就害死你,不该强迫你。”
阿塔兰塔没有因为神的道歉而给祂好颜色。
现在说顶屁用,早去哪了?
“你早该有这个觉悟,现在才后悔算什么。对了,还不知道你男的女的。”
“神在诞生之初就没有性别,也没有人类口中的男女之分,除却少许有偏向的神祇会以男性或者女性称呼自己。不过我常常以人类中的男性示人,”祂仰了下脖子,光秃秃的皮辣到了阿塔兰塔脆弱的双眼,“怎么了吗?”
阿塔兰塔冷脸,伸出食指,把鸟戳得一个仰倒,呱一下坐倒在地,说:“渣滓。”
神扑棱起来,一脸清澈:“那是什么。”
对于一个无知的人,你用一句话回答,就必然要用十句百句填补他的知识漏洞,这才好堵住那张住了十万个为什么的嘴。对于一个懵懂的神,不外如是。
阿塔兰塔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力气堵上鸟嘴,一把把孔雀翎拍祂头顶,轻踢一脚:“赶紧的,接下来你要做什么?我劝你尽快,刚才的动静一点不小,迟早吸引来乌鸦,你不是还有个仇人?或许祂已经注意到了这,快点,别拖累我。”
神一愣,眼睛通红,一言不合要掉眼泪。
人类死里逃生的第一时间不是庆幸自己活着,而是关心祂,关心一个险些因为一己之私害死自己的恶毒家伙。
自从族人死后,再没有同伴为祂梳理羽毛,也没有一只柔软的嘴巴,会说出有关祂的呵护。
神小小的心脏一抽一抽的,点点头,团吧团吧命羽,在阿塔兰塔稀奇的目光下团成了一个金色与绿色交织的光球,张口吞掉,霎时间,扁扁的小鸟肚鼓成了滚圆的球。
迎着头顶的注视,神拍拍肚皮,道:“消化需要一段时间,在此期间,我的力量会逐渐复苏,你……”
至高天,威赫恐怖的存在睁开了眼。
兴冲冲给人类解释的孔雀神像被掐住脖子的鸭,话音戛然而止,面色剧变。
一阵刺目的金光后,阿塔兰塔耳边嗡鸣,紧接着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感觉有微凉的触感贴近,身体腾空,失重感将他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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