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遁入云层,头顶上灯泡昏暗,如同随时会熄灭的烛火。纸张摩擦出沙沙声,像极了夏夜的虫鸣。淡黄色报纸上,有些字体都已经开始模糊。
程烬在那堆资料里,翻找不下十回,也没有找到所谓的“名单”。
只有一些工作记录和旧报纸。至于这些旧报纸为什么会在这里,上面的卡通随笔画正好能解答程烬的疑惑。谁上班不摸鱼嘞,可能是季辞君根本舍不得自己的“大作”,才把这些报纸带回家。
他将这些东西收拾好,装进黑色背包。拉上拉索,随后躺在破旧旅馆床板上,一夜无眠。
......
苏夜白发烧了,整个人昏昏沉沉起不来床。四肢陷在床被里,如同有无数只手拽着他往下拖。
眼前是重叠光影晃来晃去,好似沉在河底,外界信息隔着水嗡鸣而至。却不过脑子,根本引不起生物在面对外界危险刺激时保护自己的条件反射。
现在应该逃跑或者绷紧肌肉抵抗,但什么也做不了。
“趁他……,把菌子打进去……”
“还是你狠……”
随后,昏迷中的苏夜白的胳膊无意识往后缩。这已经是他能够做出的最大幅度的动作了。落在拿针管的人眼里,不过是颤动一下。
一点冰凉,从那块最柔软敏感的皮肉传开,像是被河里锦鲤亲吻一刹。凉意如水纹涟漪,荡涤全身,对于高烧中的人来说,无疑是舒适的。
但是温度再持续丧失,不过几分钟,便觉躺在雪地冰窟里,连温热血液都慢慢凝固。
苏夜白是冻醒的,睁开眼却满头大汗,车窗外是炎炎夏日。
“醒了?一会儿就见到你哥了,开不开心?”
郝膺搂着他,俯首在耳边怪异说着。即使看不到他的表情,苏夜白也能感受到,一条毒蛇正对着自己的脖子垂涎。
心里阵阵恶寒,他挣扎着滚到一边。
郝膺没有再碰他,只是斜着眼,不屑道:“你早晚要回到我身边。”
苏夜白察觉出一丝不对来,手脚冰凉,沿着四肢百骸细细探究源头,他难受地捂住胸口。那颗跳动的心脏好像包裹着棱角锋利的坚冰。
“你……做了……什么?”
“哧——”
前排司机扭过头,“老大,到了。”
郝膺朝着苏夜白笑得胸有成竹,“以后见面再说吧。”
苏夜白从椅子上艰难起身,扒着前排座椅朝车窗外望去。那里只有一道孤零零的身影。他有些坐不稳,呼吸急促起来。
是程烬。
短短几天不见,他身上那股高中生特有的书生气早已化为云烟,前额乱发压眉,光线在凌厉五官上投下暗影。眼尾上斜,看向这里时,古井无波。
周围空无一物一人,他双手插兜什么也没拿。
“妈的,耍老子!”
郝膺踹开车门,又狠狠摔上,“滴滴”两声,又从外面锁紧。
“我的名单在哪儿?!”
程烬道:“我的人呐?”
麻子脸从旁边窜出来,给郝膺点上了一支烟。
“老大别生气,这小子今天跑不了了。”
郝膺的人从车上下来,悄悄散开,将程烬围在中间。唯有最前面的车,没有动静。全部车窗贴着单向透视膜,压根看不到里面。程烬对着那个方向,眨了下眼,目光柔和。
“名单不在我身上。等我们安全了,自会寄给你。”
郝膺:“你当我是傻逼?”
程烬:“那东西又对我没用。”
三言两句中,似有火花爆裂,他们死盯着对方,无声对峙。
最先出现变化的是郝膺,他眉头突然轻展,故作大度道:“好呀。”
郝膺朝麻子脸做了个手势,麻子脸就赶忙跑过去,打开车门。
只见,苏夜白被搀扶着从车门后走出来。乌云笼罩,瞬间将太阳遮住。东南亚的天气说变就变,雨滴可能在下一秒就会劈头盖脸砸来。
苏夜白瘦了。
本来脸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婴儿肥和健康气色消失地干干净净。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苏夜白都是这幅苍白虚弱的样子。每每看到,程烬总会沉默很久。直到苏夜白察觉出他不开心,努力逗他发笑。而苏夜白每一次都会成功……
离他还有五六米时,麻子脸狠狠推了苏夜白一把。他踉跄向前。程烬再也压抑不住后怕的情绪,上前几步,蹲下身来,稳稳接住了他。
当怀里再次被塞得满满当当时,心里那个不断下陷的地方终于被抚平。
“手怎么这么凉?”
不光是手,额头、脸颊,没有一处有着正常温度。程烬心中甚至涌上一个荒诞的念头,他感觉自己在抱着一小块儿冰,抱得紧了生怕他化掉。
“烬哥,我想回家。”
苏夜白埋在这人怀里,死死攥着他的衣袖。像是在冰天雪地里独行已久的人,终于煨在唯一火堆前。是救人命的温暖。
但这堆火好像并不平静,霹雳啪里的怒火裹着心底深处的不安。伪装出来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
程烬:“你对他做了什么!”
苏夜白的情况太差了,站不住一个劲儿往下滑。冷汗打湿领口,不一会儿便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苏夜白:“他……好像……给我打了一针。”
郝膺兴奋至癫狂,嘴角咧开,目光黏在苏夜白身上不愿意移开。
郝膺:“当然是毒呀,现在只有我知道如何救他。”
他走进睨着程烬,上下打量一个遍。本来以为来的是个什么狠角色,没想到威胁自己的是个半大的小子。真不知该说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敢在这片土地上惹他的人可不多。
程烬护住苏夜白,抬头,那眼神让郝膺这种刀尖舔血的人都有些脊背发凉。
他微微眯眼,神色变得认真起来。郝膺太熟悉这种人了,一窝狼崽里最凶狠的那只。一旦猎人放任其长大,将留下无数祸患。
可能,保险起见,要找机会杀了这只小狼崽。
“现在只有一种选择,把他和名单都交给我。不然,你就眼看着他去死吧。毕竟,名单对你而言并不重要,只是一堆废纸,不是吗?”
“好好想想,苏夜白的命,能跟废纸比吗?”
“古代两妇争一幼童,总是亲妈最先放手呀……”
郝膺重重拍了几下程烬的肩膀,恶魔般低语。
苏夜白:“不要,我没事。”
他宁愿死,也不要回到郝宅。
尽管努力装出轻松的样子,但发白的嘴唇,和眼角疼出的泪都将他的真实状态暴漏出来。
“不会丢下你的。”程烬轻声说道。
苏夜白抬不起来头,只能看到程烬扇动的唇。其实如果最后一眼是这样,好像也不错。一点都不孤单。呼吸已经感受不到是炽热还是冰凉。
程烬搂着他的手紧了紧。
语气突然就平静下来,对着郝膺到:“我很好奇,你要这份名单干什么?”
麻子脸还没等他的主人说话,便开始叫嚣:“管你屁事!快把小孩儿交出来!他爸已经把他卖给我们了。”
程烬歪过头来,第一次正眼瞧着这人:“苏夜白我一定要带回去,名单也会给你,既然让苏永胜让郝老板破费了,那您出个价,我再补齐就是。”
这话说的软极了,程烬抱着苏夜白,低垂着眉眼。一副彻底服软的态度。
郝膺自尊心膨胀起来。
麻子脸更是晕头昏脑,叫唤地愈发厉害:“这小孩儿和钱,我们都要!”
程烬:“可是不把苏夜白给我,我是不会给你钱的。”
“口气真大,你能有多少钱!”
程烬:“不多,求郝爷给我时间,我会凑齐的。”
程烬耐着性子,循循善诱。
麻子脸:“我们拿了名单就能换钱,凭什么还要等你凑?”
鱼儿上钩了。
四周安静下来。程烬嘴角上扬,含着讥讽。麻子脸扭头,只见郝膺脸色铁青,似要将他生吞活剥,老大从嘴缝里挤出二字——“蠢货。”
他这才意识到,话说多了。
程烬拿出外衣兜里显示正在通话中的手机。彻底击碎郝膺二人的侥幸。
“傅老板,您听见了吗?”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众人的心都跟着悬了起来。随后,一道低沉平静的声音道:“让郝膺接电话。”
完了,这是郝膺的第一想法。他的勇气只有那么多。其实拿名单换钱的事儿即使没有程烬的掺和他也做不到最后。一件可能本不会发生的事情,现在被人提前挑破,就相当于在傅深那边彻底坐实了。
至于自己怎么想的,到底最终有没有决定拿名单要挟,都已无关紧要。
面前少年低垂的眉眼,缓缓上挑。含着讥讽看过来。
郝膺几乎是发着抖,将手机贴到耳边。脊背不自觉弯下,连眼神都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不知二人聊了什么,短短几分钟里,郝膺微微鞠躬数十次。
最后结束时,仿佛耗尽他所有体力。
程烬从他手里接过手机,那只手重重垂下,再也没了之前的嚣张跋扈。
电话里,男人平静道:“带着你弟弟走吧,他会给你解药的。地址你知道,把名单亲自送过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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