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未铭没什么钱,年轻时奋斗好多年,才堪堪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买下这两室一厅安家之所。
一间主卧,一间次卧,面积都不小。次卧也够两个男孩儿住。卫生间就在次卧旁边。程烬直接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哐当!”
尽管苏夜白眼疾手快拉下了衣服,腰间那道狰狞血痕,和刺鼻的碘伏味儿还是明晃晃被程烬捕捉个正好。
苏夜白动作太大,伤口处传来一阵撕痛。程烬立在门外睨过来。眼神似一把极薄的刃,在自己腰间轻易刮了一下。
他一时呆住,尴尬道:“你先用吧。”
话音刚落,正打算收拾收拾出去,程烬先一步关上门。
程烬回到房间,靠在手机,频幕明明暗暗。他手指尖划拨着,游戏打开又关上。什么都没看进去,逐渐不耐烦。
“草!”
手机被无情地甩进被子里。他大步朝卫生间走去。拉开了门。
“你受伤了?”
“没……没事……划伤而已。”
“我看看。”程烬的态度不算太好。
“不用,不用,我都处理好了。”
苏夜白穿着薄薄浅色衬衫,腰间那一小片殷红,顺着衣服纹理洇到前面。他嘴唇都是白的,却还在这儿嘴硬。
“唉……”
程烬轻轻拉过他,将那片衣服小心翻折上去。却还是不可避免扯到粘连的伤口。手掌下单薄的身躯在止不住颤抖。到底是因为自己。还欠苏夜白一句道歉。
“跟我过来。”
程烬拿起散落在地上的棉签和碘伏。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小药箱。示意苏夜白跟他走。
他径直走回房间。却没见小孩儿跟上。
苏夜白在房间门口,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进。头上有一小撮头发,晃呀晃……
心里好像被一只一点儿也不尖利的小爪子轻轻挠了一下。这小孩儿有什么错呢?
程烬:“进来吧,以后你就睡那张床上。”
苏夜白:“谢谢,哥……程烬大哥哥。”
又是程烬,又是大哥哥,这个称呼奇怪极了。
苏夜白悄悄越过那道门槛。那张小床上,有软软的枕头和散发着阳光味道的被子。
程烬:“我帮你上药。”
棉签蘸着药水,细细点在伤口上,麻痒刺痛,但好在很快就被处理好。苏夜白窝进被窝里。蜷缩起来抱住自己。沉浸于温暖中昏昏欲睡。
室内没有全黑,程烬有开着小夜灯的习惯。
当看到,对面那张床上的小鼓包,伸出手将被子拉过头顶时。这盏亮了近五年的小夜灯熄灭了。
被子下苏夜白勾起嘴角,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笑意。
他来到新环境,压根睡不着。黑暗中各种家具的轮廓,在想象里慢慢披上古时战甲,各据一方,正正好三分天下......
之前有过一段还算安稳的日子。那个男人出差到国外交流学习一年,苏苑终于有时间每晚给苏夜白讲睡前故事。
那唯一幸福的一年,苏夜白从妈妈嘴里,听完了整个《三国》。
他清楚记得,三十六计里有一招,名叫——“苦肉计”。
所言非虚,这招真的很好用呀……
......
程烬发现自己讨厌不起来苏夜白。他总是很安静,正值叛逆期的年龄,却跟其他中二吵闹的小孩儿完全不一样。甚至有时二人独处一室,程烬压根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就比如现在,晚饭过后。
苏夜白乖乖在书桌前写作业,这才上了几天学,书本已经堆到他尖尖的下巴那里去了,室内很安静,只有钢笔摩擦纸张的声音。
他们的相处模式很奇怪,虽然呼吸着同一个空间的气息,二人中间却像是隔着一道无形的墙。程烬懒得去探听墙那边的世界,苏夜白也不敢打扰对面的人。就这样各行其是,互不干涉。
对于苏夜白来说,这是一种安定信号。这个新家,很安全。
在安全的情况下,苏夜白如同一颗生机勃勃的小树苗。脸上不仅健康红润取代了小僵尸般的青灰,而且还长了些肉。苏苑总是喜欢捏捏儿子的小脸,温柔地唠上几句家常话。
她和程未铭感情很好,虽两人均已步入中年,但日子就像是情窦初开时过得那样甜。丧妻再娶是自古以来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即使程烬心里不满,也构不成什么深仇大恨,顶多是跟父亲本就沉默的关系变得更加疏离。
天气回暖,人群中爆发了很严重的流感。绿江市的所有学校接到上头命令,全面取消住宿。程烬和苏夜白一个在高中部,一个在初中部,幸好都离家不远,坐五站公交车再走几步就到了。
“当当当。”
规律敲门声打散一室静谧。
“进。”
苏夜白从书本里抬起头,顺着门口望去。只见苏苑端着一盘削好的苹果走进来。苹果切成一个个小块儿,被人精致地装在盘子里。顺着空气流动,清新香甜就在屋里荡漾开来。
“来给你们送点水果,这个苹果特别好,快尝尝。”
苏苑捻起一根牙签,扎进中间的一小块,送到程烬跟前。距离不远不近,既不会让人感觉到突兀强迫,又能方便刚好拿到。程烬想要下意识拒绝。
不经意间,他看到苏苑手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淡色凸起,长长一条,是疤。他突然想到,自己身上也有疤,小的时候难免调皮。上蹿下跳的,有一次在废弃工地上玩“跨栏”游戏时,背上给狠狠划开一道。当时缝了十几针。虽然时间已经久远,但是背上的疤痕却和苏苑手上的很像
苏苑当时又缝了多少针?她那么瘦,手上没有什么肉,针扎进去,难道不会戳到骨头吗?
拒绝的话咽回肚子里,程烬接过了苏苑手上的苹果。连同一起接过来的,是这位陌生家庭成员的好意。程烬又吃了一块儿。
“今天的花好像没浇水,我去看看。”
程烬将牙签扔进垃圾桶里,就出去了。苏夜白总感觉,程烬离开的背影没有那么潇洒,好像被人追着似的。
苏苑朝门外看了一眼,随后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开口道:“夜白,和程烬哥哥相处的怎么样呀?”
苏夜白嚼着苹果,说话有些不清楚:“挺好的。”
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二婚带来的孩子,总会备受欺凌。会被诬陷偷东西,然后所有人都不相信他,最后赶出家门。再不济,被抢衣服,抢零食。这些全都没有发生。这位“哥哥”,在他来之后,做过最过分的事情,不过是摔碎杯子,当着自己的面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罢了。
苏夜白又挑起一块儿苹果,咔嚓一下咬碎。享受着汁水在嘴里飞溅的感觉。他的目光冷了下去,和自己亲爹做过的事相比,程烬简直是大善人。
苏苑没坐多久就离开了。苏夜白收敛心神,继续和纸上的那些数学题对抗。
此时程烬正站在阳台上吹风。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小烬,阿姨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从室内偷跑出的昏黄灯光,打在苏苑半张脸上,风吹动发丝给本就柔和的五官平添一份温柔。那双眼睛,微微上挑又不显得刻薄妖冶,简直和苏夜白的如出一辙。
......
时间在专注的时候,总会变得不再像是时间。这种不被打扰,沉浸于一件事物的感觉,救过太多在世间苦苦挣扎的人。苏夜白写下最后一笔,抬头时,才发现房间里没有一个人。程烬还没回来?
正当他放松肩颈疑惑之际,镜子里,程烬双手插兜走了进来。苏夜白做不到无视来着,但是打招呼又太刻意。正打算随便说点什么,下一秒,程烬很突兀道:“明天开始,我接你放学。”
苏夜白:“啊?哦,好的。”
程烬说完,也没有太多解释,躺倒在床上,扭过身去面对着墙自顾自睡去了。这是同在一个屋檐下的默契,虽然谁也没有明说,苏夜白见状很自觉的关上灯。回到自己的床上。他控制不住被那个方向吸引,黑夜里,那边的被子鼓出一个修长轮廓,很安静,一动也不动。
程烬第一次来接他时,苏夜白正坐在“温暖港湾”写作业。一个由学校规定出专门等待家长的教室。教室没开灯,里面的人几乎都走了,只剩一个年轻女老师,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带孩子们一整天,足以耗光她所有精力。
夕阳透过远处工厂烟囱里冒出的白色烟尘,将空旷教室渲染成一片红粉色海洋。黑板上粉笔灰没擦干净,还挂着明显的白色痕迹,光线不好,程烬有些看不清。
窗边有个模糊轮廓,小小的,坐姿端正,正是苏夜白。程烬回顾这段时间,他不是在低头看书,就是在拿着笔作练习,有点过于沉默和规矩了。
苏夜白没有发现身边有人走来,直到视野里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食指叩起,轻轻在桌子上敲三下,骨节碰撞木桌的声音格外好听。
“你将来不当个科学家真可惜。”
苏夜白:“程烬哥。”
“走,回家。”
明明是一句在普通不过的话,可能是由于夕阳的缘故,显得格外温柔。
苏夜白轻声答应:“好。”
落日余晖将两道身影拉的很长,随着步子,一上一下跳动着。
“你很开心?”
大道上没有人,程烬难得放松。
苏夜白低着头跟在程烬身边,沉默良久,回到道:
“嗯。”
没人知道,苏夜白多怕一个人走在街上。
独自一人回家这种小事,对于其他同学来说早就是家常便饭。唯独落在他头上,一切都变了。
外界的世界充满不稳定因素,一阵突如其来的刺耳车笛声,一根没被注意到的树枝,迎面扑来的塑料袋,这些布满人类社会中,最普遍的嘈杂信号,无一例外都能让他心惊胆战个半天。
好像总有东西在身后跟着,要跳出来撕碎他。
这样是不正常的,精神紧绷成一根随时会断掉的线。所有外界正常的讯号,于他来说都是折磨。唯有沉浸在书本习题中不被打扰,才能感受到那一丝丝宝贵的平和。
没有正常人是这样的。
苏夜白打心底里认为,身体上和同学们一样的自己,其实是一个残疾。
所以,有人来接他,苏夜白真的很开心。
程烬走着走着,衣角被一股微小的力量拽了拽。
低头看去,小孩儿像献宝一样,将一块儿包装完整的糯米糍粑塞到自己手里。
“这是我们下午发的课间餐,给你。”
苏苑经常教育自己,要懂得知恩图报。既然烬哥来接他,就是要回报一个自己最喜欢的糯米糍粑。但苏夜白又直觉事实不是这样,这人不爱笑,情绪总是淡淡的,除了上次发火,没见过他很悲伤,也没见过他很开心过。
而对于苏夜白来说,吃到之前从没吃过的新奇零食,足以让他开心一个下午。他想把这份开心,像小朋友过生日时的蛋糕一样分开,奶油肆意抹在在场所有人脸上,让那独特香甜,赶走所有阴霾。
糯米糍粑和奶油蛋糕一样,都属于让人能笑一笑的东西。
苏夜白满怀期待仰着头,还未褪去的婴儿肥不知是否因为晚霞的缘故,一片绯红。程烬捏着手里的糯米糍粑,哑然失笑。这小东西会不会也是糯米味道的呀。
清隽少年眉眼刚刚长开,一笑足以惊艳。苏夜白的世界里,光线透过天空破开的大洞,照在一片坍塌废墟上。一株清脆嫩芽勇敢挺起腰板,不再害怕,要破开土壤追上那道光。
“以后我都给你带课间餐。”
苏夜白眉眼弯弯,程烬惊奇发现这小孩儿竟然有两个小酒窝。他没忍住,上手戳了戳,像是触到一片棉花。
“只有小孩子才必须吃课间餐,我们大人不需要。”
听说小学生都爱挑食,程烬不放心,末了又补充一句。
“你乖乖吃干净,我要检查的。”
公交车门一开一关,两道小身影被带走了。公路沿着海岸线而建。在蔚蓝与苍翠交界线上,长方形的车身疾驰而去,拖曳一尾烟尘。
烟尘落地,空气又恢复成绿江市特有的清透。车站后走出一道倩影,广告牌发出亮光,勾勒出这道优美曲线。
苏苑注视着上一班车离去的方向,家的方向。眉目间的忧愁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平静与柔和。看来,两个孩子相处的不错。她放下心来,这一次,春风终于扫尽路上的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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