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烬总是能在一群小孩儿,一眼就捕捉到他家的那个。
鸡柳的热量隔着油纸包装满满当当塞进手里,苏夜白才注意到程烬。他又来接他了。
明明周围是夏天,仿佛只有自己留在了寒冬。苏夜白仔细捧着那袋小吃,任由这刚出锅的温热将自己牵回人间。
“快吃吧,一会儿该凉了。”
一手将竹签插进食品袋子里,一手接过苏夜白的书包背在肩上。略微掂量了一下。
“今天怎么这么轻?”
重量不对劲,往常放学,苏夜白巴不得把所有练习书都拿回家。
苏夜白:“忘......忘记拿作业了。”
程烬微微皱眉,升起一丝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担心。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他加快几步,一个转身正好跟无精打采的苏夜白面对面。他没有反应过来,撞到了程烬身上。鼻尖撞到了,酸软感一下子激地人想要掉眼泪。油纸包没有抓紧,掉在地上,散落一地沾染上灰色泥土。
“没有发生什么,就是有点累。”
苏夜白有种冲动,想把头扎进眼前这人白色校服里。躲进清爽皂香中,任谁都找不到。
“把我藏起来吧”这句话终究是没说出口。
可是,程烬在干什么?
他捧起他的脸,偏偏动作还那么小心。在对方栗色眼眸中,苏夜白看到了自己。自己的脸逐渐变年轻,皮肤上开始凭空出现裂口,粘腻血液从那些裂口里流出来,迅速布满整张脸。
情绪过度紧张,冲破勉强维持的堤坝。即使脸庞的气息再令人心安,也压抑不住肠胃生理性痉挛。
“呜!”
苏夜白猛然推开程烬,跑到一棵树下,吐了个昏天黑地。白天在苏永胜办公室里的对话,根本就是驱逐不散的魔音。拉着他扯着他,从不放过他。
“跟我走吧,爸爸会好好对待你的,你毕竟是我的儿子。我真的后悔了,我发誓以后绝对不打你。别听你妈妈的话,她就是个贱人!”
寥寥数语成功勾起晦暗无光的过往。嗓子火辣辣疼,中午没有吃饭,吐到最后全是酸水。一双手在轻拍自己的后背。
“我们去医院。”
故作镇定的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苏夜白听得有些不真切。
程烬扶起已然脱力的人,单手拧开矿泉水瓶盖,喂了他一些水。他侧过身来,让苏夜白靠在身上,一个用力就稳稳背上小孩儿,手里拎着书包,往路边疾步而去。
医院这种地方,什么时候人都多,哪里都人声鼎沸。就连沉寂在地下的太平间,都在随时随地以其冰凉的口吻,讲述着人间的生与死。絮絮叨叨,像不断翻滚的海浪,永不停息。
“没什么大问题,他这是肠道痉挛,现在的小孩子容易压力大,或者和受凉也有关系。我开个解痉药,回去热敷一下肚子就好了。”
程烬的衣服裹在苏夜白身上,显得很宽大。他蜷在椅子上,脸色快要和医院的墙壁相当。程烬还嫌不够,又把校服紧了紧,不放过任何可以透风的缝隙。
“你对弟弟真好,不像我家那两个儿子,整天打来打去。”
少年谨慎地回头看了一眼小孩儿,确保两人说话的声音不会被苏夜白听到。
“您刚刚检查他身体的时候,看到什么伤痕了吗?”
“这个......”医生思索片刻。
“没有明显外伤,这孩子有点瘦,除此以外很健康。小孩儿容易肠胃脆弱,生点小病很正常,不必太过担心。”
程烬微微点头,也没有再问什么。
从医院到家中,苏夜白一直没有什么精神。程烬早就和苏苑通过了电话,一进门就闻到米粥香气。
“医生怎么说?怎么好端端的肠胃痉挛?”
苏苑穿着围裙,一听到开锁的声音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米粥熬制粘稠,她端来一碗,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程未铭也从书房里走出来,拿出一张暖呼呼的毛绒毯子,盖在苏夜白身上。他整个人都陷进了沙发里。
“苏阿姨不用担心,已经喂过药了,可能就是有些着凉,医生也说没有什么大问题。”
程烬翻出一个热水袋,装满热水,掀开被子一角,塞进苏夜白怀里。
“学习再重要也没有身体重要,在学校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呀。”
苏苑向来坦诚,她从不掩饰自己对于孩子的爱。她抚摸着苏夜白的头,心疼之色溢于言表。
妈妈、程叔叔、还有烬哥。他们都围在自己身边,现实和噩梦之间被家人们竖起一道屏障,很像同学们玩过的一种游戏。恶鬼抓人,人只要回到特定的区域就能回血,而恶鬼不能踏足这个区域。但恶鬼会摧毁这个家----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地方。
闭上眼睛,发生在白天的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可见。
苏永胜竟然成了他的数学老师。
“我在拐角的地方放了一面镜子,就让赵阳轻轻松松把这个位置腾了出来。我能让他消失,就能让别人消失。你很喜欢那个哥哥对吗?对付一个半大的孩子只会更容易吧。”
苏夜白本来一句话也说不出,但听到苏永胜提到程烬,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出口顶撞。
“你......你会坐牢的。”
“我儿子都成别人的了!我还会害怕坐牢吗?我又没杀人,只要不判死刑,我会一直盯着你们,一直!”
那张脸扭曲变形,仿佛皮下寄生着一只野兽,时不时发作。不管见到这头野兽多少次,苏夜白也不会习惯。没人能对明晃晃的恶意习惯。
跟疯子讲不了道理。疯子说,
“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而明天,是倒计时第一天。呼吸沉闷,墙壁上分针每走一步,都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追上他,苏夜白歪过头去,让自己陷入到毛毯里。一个决定在脑海里逐渐成型......
只有苏永胜会发疯吗?疯子生出来的东西,只会病的更重。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呐。
......
“所以,你翘课只是为了来这里玩?”
程烬偏头,在夸张的金属乐下朝昨天那个病秧子大声说道,即使嗓子都喊出嘶痛,也干不过电玩城老板土到极致的品味。
“什么?你大声点儿,我听不见!”
程烬:“......”
所以自己是为什么答应苏夜白旷课一天,来这种五年前就不再涉足的地方。眼前的灯光像神经病一样花里胡哨变化摇摆着,旁边哐哐的篮球机伴随着兴奋尖叫几乎没有停下来过,跳舞机上的非主流正不知天地为何物。原来他家的“小学霸”竟然还喜欢这种地方。
虽然没有抽过烟,在这种环境下,程烬想给自己点上一支。
“gogogo!”
苏夜白眼神火热,盯着前方,右手却摸向程烬裤兜。掏出两张红色钞票,和一张绿色钞票外加一些钢镚,一下拍在桌面上。
“今天消费,苏少爷买单!”
程烬觉得腮帮子痒痒的:“第一,你看看拿的是谁的钱呐?第二,少爷,这是自动贩卖机,你要自己投币哦。”
食指点开苏夜白凑过来数钱的脑壳,在绚丽灯光下,那双包裹着星星一般的眼睛,就这样直直望了过来。
程烬:“站着别动,今天给你玩个尽兴。”
这回换苏夜白怔住半天,程烬从桌面上收钱的动作有些乱,一个钢镚从他指尖滑落,掉在地上不知滚到了哪个阴暗角落。少年脊背很直,步子迈的随意而潇洒,莫名让人察觉出几分.....刻意。
苏夜白望着程烬故意耍帅的背影,呼吸慢了几秒。音乐依旧难听,灯光依旧扎眼。但刚刚兴奋不已的人,却笑地落寞不舍。轻轻闭眼,再睁开。一切又恢复如常。
“烬哥,帅!”
......
“能不要再帅了吗?烬哥。”
苏夜白欲哭无泪盯着电动赛车上的积分榜,红方程烬用着连参数都没调,系统初始设定的宝马。拉爆他精心调试的酷炫阿斯顿马丁一轮又一轮。苏夜白可怜兮兮以明夸暗求的方式,暗示程烬放水。殊不知,那一声声的“帅”,让少年彻底杀红了眼。
“再来!”
苏夜白:“......”
是谁不情愿来电玩城来着?
空调再强,也有压不下火热的时候。保龄球、羽毛球、篮球。赛车和枪战末日僵尸。时间在嬉笑吵闹里,比节奏大师里地狱难度的音符消失地还要快。
只有当两人坐在路边烧烤摊时,夜风习习才将情绪冷却成一首舒缓小曲儿。
“少加辣椒,明天又要肚子疼。”
程烬微皱眉头,直接从苏夜白手上轻松抢过一串肉,在铁盘边缘轻磕几下。红色粉末状辣椒面簌簌掉落,这才露出底下鸡肉串本身的金黄。苏夜白没敢跟程烬犟。在食品卫生方面,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老板,拿一罐啤酒,一瓶汽水。”
程烬一边收拾着烤串,将签子反转过去,以便对面的人好拿。一边又要了两个杯子。他给自己倒上啤酒,厚厚白沫上浮像极了天上飘着的云。汽水也被插上吸管放在了苏夜白面前。
啤酒撒在手上一些,程烬扭过身去,伸手去捞放在背后那张桌子上的纸巾。一扭头,又好气又好笑。
“苏夜白,能不能有点出息?”
小孩儿偷偷摸摸用将吸管伸到酒杯里,正在抓紧时间咕嘟咕嘟。
“停,尝尝得了。”
眼瞧着程烬将酒杯抽走。苏夜白的吸管又被丢回汽水里。
“小孩儿喝什么酒?”
苏夜白:"明年我就是高中生了。"
程烬:“好的,明年的高中生,你成年了吗?”
程烬往后一靠,拢着酒杯的手,在淡黄色酒液的衬托下,白如温润的玉。微风打乱碎发,落在了放软的眉眼间。面对这样的程烬,苏夜白突然有种,自己做什么都会被原谅的错觉。
“我举报,你也没有成年。”
他抬抬下巴,不知是对着酒杯,还是对着那只漂亮的手。
“还有几个月。虚岁早就成年了。”
程烬慢悠悠喝下一口酒,那是苏夜白刚刚剩下的一个底。脖颈上的骨节微微滚动,二人也算是同喝了一杯酒。
挺好的,在离别之前。
就当作一个告别的小仪式吧,尽管程烬对此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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