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庄是温室。一所伫立在悬崖峭壁的建筑,呈圆形。
许多反季节的作物在这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春日曲。
这里没有雪,是被唱化的。
和凛冽不同,这里很暖。
“就是这些啦。”
青石板上几处爪印,水池里静默一条鱼,她踏进大门,见到了一个背影。
她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就算在重重叠叠的树木后,她也能知道那就是“她”。她们见过很多次了,永远不会忘的,这种错觉也很多次了。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齐一湮走上前,刚才要介绍,可转头秦问玉不见了。
“她是……”齐一湮牵住她的手,走上前。而秦问玉很明显感觉到,这只牵着自己的手在发汗,发抖。这是她早年见过的小狗,它颤栗时,也是这副小幅度的颤抖。
“姐姐怎么才来呀,”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倚在齐一湮身旁,热络不已。“姐姐,她是林樾,农庄的投资人,也是我的女朋友。”
说话的人是齐一湮的妹妹——齐徊汶。两人差三岁,性格迥然。
不过虽说是妹妹,并无血缘关系,算是青梅。
“您好。”林樾伸手。
林樾很美,每每站在树下绿叶里,总是明亮非常。
可这些话钻入耳朵里,几欲把秦问玉的心臟劈成碎裂的沟壑。
这世界如同色盲人士的主导场,都成了黑白的分明,林樾额上围着漂亮的黑发,她的瞳色亦是如此。
“你好。”
沉默太久并不礼貌,社交合规必须付诸礼貌从容的微笑。
秦问玉笑着打招呼,她明明知道、认识林樾,可为什么如今就陌生又强烈地迷茫?
叶落吹拂远,她的思绪晃一晃,也就被林林总总的树叶吹绕了。
三人寒暄了诸如“好巧”之类的话。
这里的农庄是林樾和齐徊汶高价投下的,她为此精心准备,为了参加雪山酒节。
齐一湮被齐徊汶拉着,进一步地介绍,天空如同下了雪,压折了树枝,折翼的鸟与树枝如影随形。
“一起吃饭吧……”
“一路上……”
“对,正好……”
“待会……”
“阿玉?”
“阿玉?”
“嗯,我有点不舒服。”
“我扶着你。”
秦问玉靠在齐一湮的肩头,那是一条暗红色的围巾,旧了,起了毛。是秦问玉织的,齐一湮戴得久,有了旧旧的安心味。
齐一湮始终牵着她。
她们暂住在东面。太阳升起时,日出很美;又靠花林草木,赏景绝佳。
脚步往上,拉着身体的重量,灵魂在负重攀前。
秦问玉的每一步都只踩三分之二,正因为有这一份的存在,她见到了蝴蝶。
躺在地上垂死的,白蝶。
也许脚尖再往前一厘一毫,那侧翅就会支离破碎,她欣慰这里的蝴蝶没有和她境遇一样,小心拾了。
房内。
面若枯槁,在此刻可以形容秦问玉。本就瘦,加以惨白的面色,她和濒死的人大同小异。
只不过齐一湮给她照料,吃随身的药,喝下热汤后,面色稍微润了点。
“阿玉,”齐一湮将她带到床前,“送你。”
“有九百九十九朵,还有一朵,在我胸前。等它枯了,我及时给你送新的,永垂不朽。”
秦问玉打趣她:“上次生日你才送。”
上次也是这副场面,不过,措辞是“寿比南山”,齐一湮祝她的。总是与缩头乌龟连起来,那也是齐一湮对她说的。
“梅开二度。嗯——这里再往上三百米就有梅园,你之前念了几次,我们借着这次顺便看。”
秦问玉应承下来。
她很喜欢花,也喜欢鸟和蝴蝶,也期待经过树梢时落在她手里的水珠,松雪,花叶。
房内沉默了。
那支齐一湮胸口的玫瑰,正是刚才的蝴蝶。
“你喜欢它,我刚才就把它带来了,做成标本。”齐一湮有收藏的小爱好,标本是其一。
标本。
尸体。
如果我死在雪中,也算美妙的、无与伦比的标本吗?秦问玉望向窗外,在齐一湮的话语声里思考。
树叶放在袋子里,蝴蝶也是,二者在小小的天地共舞。
“看来你很喜欢这些花。”齐一湮说道。
秦问玉来这里,已经快一天,欣赏和嗅闻玫瑰的次数很多。
她将花瓣靠近自己,嘴唇触碰到那股花香。
之后是柔软,令人出乎意料又镇定的软。齐一湮和她吻着,将那朵花的花瓣亲密下来……
“不要。”
这个吻,是齐一湮发起的,也是她结束的。
“对不起,我只是想和它一样,亲近你。”齐一湮扔有期盼地看向秦问玉,只有自己羞红了脸和耳朵;低下头去,把玩两下手中残破的玫瑰,终于馁掉了温和的表情。
她好忮忌,忮忌这朵花这朵蕊,享受这么多秦问玉的唇,秦问玉的呼吸。
失落和房间骤降的温度一般,难以掩藏。
是秦问玉开了窗。
风带动她的头发,似乎要带着她消逝。
“一湮,我总觉得,我忘了很多事。包括你,也变得不一样了。”
“这些本来就是你记忆中的那样,我一直都陪着你。”
齐一湮环住秦问玉,风从指缝裹挟而过,暖暖的气息落在秦问玉脸上。
翻身过来,湿润打在她的左脸,暖热的唇落下,紧随其后而贴着。
她们的胸脯紧密地压在一起,彼此硌疼对方的两肋,泪从眼尾交汇。
“我爱你。”
秦问玉听着这三个字,触动了某个碎片,贯通着一根细致的绳,在这一刻,阻碍轰然崩塌。
记忆在脑海里划着船,驶到终点岸,她记起来了岸边的浪,记忆冲击起伏。
“齐一湮。”秦问玉的眼神变了,如此通透却流转复杂。
这么多年,她们都心照不宣彼此的关系了。可齐一湮真说出口,真做了亲吻这类的亲密,秦问玉不知怎么回应。然而,亲密真的就是吻,搂,做么?不只是的。彼此亲密了多少回呢?两个人早就数不清,剪不断了。
这风理得头发比最初还要乱。
两人无数次躺在一张床上,无数次嗅彼此的气息入睡,心里躲了许多话和叹气,小心翼翼见对方深夜的面容。
之后入夜,秦问玉照常,躺下休息了。
三天后,温室火急火燎地准备着丰收和酿造。
当然,参与今天酒节的,不单是现采现摘去酿的这茬。其中还有前些年早已酿好的,藏于冰窖,以备不虞。
“早,秦女士。”齐徊汶,齐一湮的妹妹,林樾的现任女友。
“你好。”秦问玉望着地里的作物,想象中自己是棵植物,就无人搭话了,木木回道。
齐徊汶说的话,秦问玉大抵也没听多少,只不过她抓住了重点——齐徊汶在试探她。不留痕迹极为高明,但不知道雁过留痕,秦问玉阴暗爬行多年,敏感地记下。
秦问玉木木麻麻地听着声音,有树的,风的,朦胧的,话音。
“外面零下几十度,这一网蝴蝶出去,扑腾几下就不动了。”齐徊汶说,“就算它依偎着树木重新活过来,也还是死的。”
好无厘头,秦问玉心底厌弃了,云淡风轻的眉毛松了松,身体累,她没有力气厌弃莫名其妙的人。
“林樾,你起床啦。”正说着,齐徊汶主动被冲走了,像海浪拍到林樾身上,而林樾正好也咸咸的,就这么搂住了她。
不,是秦问玉哭了,她见到她们,所以嘴角尝到了咸味。只是不合时宜,无所适从的手指绞在一起,要把指缝的空气窒息。
另一只温和的手带着暖,握住了秦问玉的手,待到此时,她才有勇气抬头,对上林樾的目光。
哀怨的,恍惚的,这一切都被齐一湮的拥抱驱散。
“出来多穿一件,太单薄了。”齐一湮握着秦问玉的手,疏解了那打结的一双通红的手,捧起来放在自己同样通红的脸上,“手好香,早上的花是你浇的吧,辛苦了。我刚才把饭做好了,奖励你。”齐一湮温和的指腹擦掉了令自己羞窘的泪。
“姐姐。”齐徊汶的脸在春光里不明媚,于林樾的甜腻在此刻粗糙起来。她叫着齐一湮,眼神却是拐弯刺向秦问玉的刀。
这一次,脸再次红烫,却刺痛焦灼着,秦问玉后退小半步,和脚后跟的落叶踩在一起。
林樾正要开口化解这僵局,秦问玉僵硬地脱开齐一湮的手:“我不饿,你们吃吧,齐一湮你和你妹妹太久没见,聚聚。”她披着齐一湮的外套,却不知道怎么脱下归还,愧疚自己还没习惯拒绝这种类型的温暖。
她走了,齐一湮果然没有跟上她。
“你最近怎么样?”
一通嗓音,如同泼了盆冷水,外套的暖也不在了。秦问玉身形和树枝一样摇晃几下,回头见到林樾那张脸,似乎体验了树枝被折踩断的痛楚。
她很恍惚,记不起详细的东西,不能像一开始,对林樾热情了。
“你搭讪得很烂。”秦问玉回复。
“那就当你说的是灿烂。”林樾坐下来,提起裤脚,露出里面的假肢。
她的双腿没了,从膝盖,都是假的。她走路有微妙的变扭,却很得体,和秦问玉努力得体进餐一样。意外地发现两人有相似之处,秦问玉别扭地挪开目光。
“我觉得你应该还记得,没有‘老成’到那种程度。”林樾交叠着双手,放在膝上,她的膝盖是软的,且永远不会有麻的感觉。
秦问玉坐下来,望着椅子不锈钢的反光,细细地擦掉脸上的泪,没有了泪的从容,让她又有了抬头的力量。她的泪干枯了,也隐身了。
她的思绪抬头,跑进了迎面的风里。
齐一湮带着她小跑着,两人坐在厨房边的椅子上,抱着热腾腾的茶。
没到九点,阳光暖洋洋地扑进窗。
她想起了秦问玉,这些阳光在拥抱她,裹成秦问玉给她的温柔乡,住在这里,寄居出许多光阴。
不过,她不是小孩子了,追什么梦呢?
房檐楼下一滴清晨的露水。
记忆还是从出逃的幻想里拉回来。
水珠寄居在两指的狭窄里,于指甲片上轻轻地滑落,它在手腕踌躇着,一口气坠落,沿着手臂的血管消失不见。在这世界里,已经挤满了溺毙的泪珠。
心里似乎湿润了。
泪太多,流淌到胸口,四处都是发冷的皮。
秦问玉挠着手臂,水珠在她皮肤上纵横交错,卷起的皮化成白蝴蝶,最后潮湿地死了。
[十年前的回忆]
重叠的,交错的。
她撕开那层热乎的皮,子弹抱着彼此倾泻。
“你……”
口中挤压齿缝的血,发出嘶哑的尾音。
她切割着,锯裂了腿骨。
指缝里黏的,是血,汩汩而流,最后附着于手上,一层鲜红色的皮,刻在掌纹弧度里。
剥皮者,断骨者,骨肉相连。
林樾和她所处的,一直是战火延绵的亡者魔窟,她沉溺在这窒寒的乡间,和林樾的两条腿一梯一梯奔跑,摔下山崖,见自己四分五裂。
[而今的十年]
思绪被抓回来,绑在林樾的音容上受刑。
“你手上的茧,薄了。”秦问玉一抬头,林樾暖在冬天里的笑,乘着温吞的语气。
她继而说:“很久不刻木雕了?”
秦问玉一怔,她记不得自己有这种爱好。不过,拈了拈那突出的手茧后,她自然回答:“腱鞘炎,加上懒。”
手湿湿的。
林樾听到“腱鞘炎”三个字,嘴角乘坐跷跷板,悄悄撅起一边。
她到底记得什么,又抛弃了多少。
秦问玉见着林樾的脸,那交叠的双腿,似乎是自己的杰作。林樾是属于她的,起码,拜她所赐了什么东西。
不,这占有欲,太过。
但自己本来就是主人……她应该是这世界的主导者。她的,林樾的世界。
“你在想什么?”林樾的疑音,她脸上笑意深深,淡然地瞥过身下残疾的双腿。
“你比之前好像冷淡很多,是哪里有问题吗?”林樾再次说道,她的声音很柔,却划开了气氛的密闭。
的确,自己和林樾一个月前才认识,算是对她一见钟情,现如今突兀地冷淡,不太好。但她们好像认识十几年了,不拘泥那么多,也没关系的?秦问玉想到这,挤出一抹笑。
她讪讪回道:“不是,这两天有点累。”她眯了眯眼,外套落下来,起了薄薄的寒毛。
“明天去山上摘种子,你要去吗?这几天是下不去了,雪崩了好好找点事玩。”林樾切入正题,不过语气随意,只瞥一眼秦问玉低头的样子,她就无比畅快。
“去吧。”
雪崩……
林樾刚说完,不知哪来一双手。
齐一湮为她重披上外套,虚环在她肩头,继而说道:“外面冷,我们进屋。”
来不及道别。
来不及。
齐一湮拨开秦问玉头顶的树枝,以免花粉蹭上。
秦问玉抬头,这花还是落了,在风吹的借口下,用花蕊抚过她的眼眶。她终究没有聚焦去看,自然错过花枝后,齐一湮冷脸又笑的温柔。
为什么呢?
她担心花蕊掉进眼里,会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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