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妙言住在洛阳东城靠南的一处三进小院。
此地位处偏僻、人烟稀少,附近只有几条穷巷,多的是白日里外出劳作夜晚才回到宅子休息的苦力人。
三进小院的门牌匾上赫然写着“舒府”二字。
“舒娘子这姓生得好,给屋宅题牌匾都无比舒坦。”刃柳笑道。
舒妙言面上有丝尴尬掠过:“娘子过誉了,妾身不过是侥幸得了个好姓。”
她将裘惜时三人请到会客厅,打起精神道:“请大帅和二位娘子稍等,妾身一会儿便端着做好的鲜椒肉饼过来给诸位品尝,现下只能委屈大帅和二位娘子进些妾身这儿的粗糙茶点了。敏竹,上茶和点心。”
刚才跟在她身边的那个侍女刚回到府中又急急忙忙地端来茶点,有种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的慌忙。此一进府,三人并未看到第二个侍女。
裘惜时抬手,纤薄的眼睛凝视着舒妙言疲乏的脸:“我想看着你做,可以吗。”
舒妙言连忙点头:“确实该如此!确实该如此!大帅平日入嘴的东西都应该检查才对,是妾身冒昧了,所有的做饼流程都该让大帅一一查看,妾身能有幸为大帅做吃食已是十分满足。”
裘惜时轻笑:“你误会了,我倒不是担心你做的东西会毒害我,只是单纯地想看着你做而已。”
舒妙言有些迷惑,但还是道:“大帅,请往这边。”
然她瞥见还待在会客厅的刃柳、刺棉二人,随口道:“那两位娘子不一起来吗?”
裘惜时一瞥已经开始与舒妙言侍女交谈起来的二人,摇摇头道:“就让她俩在这等吃吧,劳烦那位娘子招待了。”
舒妙言笑:“大帅真是宠爱妹妹们。”
裘惜时并未否认:“舒娘子,请。”
刺棉含着嘴里的奶糕,灌着茶水,吃得津津有味。
舒妙言自谦说自己这里的茶点粗糙,但这口味却不一般,奶糕香软丝滑、入口即化,茶水芬香扑鼻、清润甘甜,都是让刺棉无比满足的美味。
刃柳已经开始与舒妙言的侍女聊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刃柳,她叫刺棉,都是我家大帅身边的侍女。”
那侍女惊讶道:“你们竟然是裘大帅的侍女吗,我还以为你们是她的妹妹之类的。哦,我叫敏竹。”
刺棉依旧发挥着她一边吃东西一边还能讲清楚话的本事:“那是我家大帅人好,但我们就是她的侍女,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要做一辈子的。”
敏竹悄悄找了张凳子坐下来,挪到刃柳和刺棉旁边。
“我家主人人也很好,虽然这座宅子奴仆不多,分到我头上的事就会多一些,但是主子会给我很多很多工钱,平常也从不斥骂我,这是我待过最好的主家了。”
“那还挺好的,跟对了主人一辈子都有福气。”刺棉赞同道,“我是没饭吃逃荒逃到澜州的,后来卖身做奴去到王府。”
刃柳:“我以前是个乞丐,后来被我家大帅捡回去。”
敏竹惊叹道:“那你们真是因祸得福,都是有福气的人!”
刺棉问道:“诶,敏竹啊,你家主人会做澜州的地道吃食,莫非她祖地是在澜州?”
敏竹老实道:“主人她似乎是洛阳人吧,但她似乎有个亲戚是澜州人,那个亲戚还是个官家夫人呢,长得特别美,我见过一次就忘不了,可惜美人红颜薄命,两年前就故去了,我家主人特别伤心,日日以泪洗面,直到她成婚后才好了许多。”
刃柳和刺棉对视一眼。
刃柳叹息:“那还真是可惜,我们澜州水土滋养的女儿,就此英年早逝。对了,你家主人的夫君是做什么的呀?”
敏竹并没有提及那位美人的年龄,刃柳为何说是英年早逝呢?
但敏竹并没有特别关注这个小问题。
刃柳清澈的柳叶眼闪过一丝光芒,是个心思粗糙的。
敏竹:“我家主人的夫君是个赘婿,所以你们也看到了,这座宅子上挂的牌匾是舒府。不过老爷虽然入赘,却很勤劳,常年外出经商,每次回家都会带回大量的珍宝钱财,很会补贴家用。”
刺棉:“那是个好郎君,你家主子这婚成得不错嘛!”
……
舒府厨房。
裘惜时撑开两双长腿坐在一方圆凳上,瞧着舒妙言和弄肉馅。
“舒娘子师从何人?据我所知,澜州只有一家卖鲜椒肉饼的铺子,当家娘子姓张,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剑南。”
舒妙言低眼:“妾身师从一位黄姓娘子,黄娘子正是学于张娘子,如此说来,张娘子应该算是妾身的师祖。”
裘惜时沉声道:“你嫁人之后便不再碰这门手艺了,你的师傅也与你一样。”
舒妙言眼睫微颤,裘大帅?在说什么?
她从未提起自己的婚嫁之事,难道是方才在藕裳楼敏竹唤她的时候被听到了?
可是师傅……
她轻轻抬眼,试探道:“妾身其实不算嫁人,妾身只是招赘。”
裘惜时侧头:“真的吗?那为何你的赘婿一直给你金银财宝,你却从未给予他丰富的财产?按理来说,入赘一方本是更加穷弱低势之人。”
舒妙言紧抿唇角,将本来就有些淡的唇色抿得更加惨白:“大帅怎会知道得这般详细?”
她喃喃着“难道……”
陡然松开紧抿的唇,她喘了一大口气。
她缓缓开口:“您知道,妾身并不是正经成婚,而是做了人的外室,对吧。”
她说完这句话就像是放下了一个重担,身体微微后仰,朝静坐在圆凳上的裘大帅聚神一看,却见那张冷白秀致的脸没有一丝嘲讽、厌恶的神情。
“你明明已经有了真正愿意入赘、真正互相喜欢的爱侣,为何要去做旁人的外室?”裘惜时垂着眼,没有看向她。
舒妙言脸上不悲不喜,自嘲道:“我的师傅做了官夫人,我也想做,靠外室上位,就这么简单。”
裘惜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妙言,你不必这般惩罚自己,你觉得黄悯娘会有今日的下场都是因为当初的你吗?四年前悯娘来洛阳投奔你的父亲,然而那时你父病死,族人抢占你家良田屋宅,你被赶出家门,是悯娘卖鲜椒肉饼养活你,后来你也学了她的手艺,和她一起经营那家小铺子,但你的族人贼心不死,妄图把你卖给一个花甲年龄的富商做妾,悯娘为了不让你被抢走,答应了彼时还是六品官的袁哲的求娶,自此护住了你,也决定了自己的命运。如今你为了报仇,放弃美好的婚盟做了莫庭耀的外室……不必为此感到羞耻,你是勇敢重情知恩图报的好女郎,这是你力所能及做出的最大努力,你已经很棒了。我们应该憎恨狼心狗肺心肠歹毒的恶人,而不是责怪自己。”
舒妙言终于忍不住,汹涌的泪水如线挂落在苍白的脸上,她意识到眼泪涌出便赶紧以袖拭泪,哽咽道:“不能掉到肉馅里……”
眼泪能够释放掩藏在心底的痛苦和愧疚,苦闷憋在心中日日压抑,没病也会憋出病来。
舒妙言在心病上已然病入膏肓,她需要一味强力药。
裘惜时站起身,她来到舒妙言的身边,轻轻揽住她瘦小的肩膀,微硬的下巴擦过舒妙言柔软的发顶,她的声音像呼吸一样轻,像棉花一样柔软:“现在我来了,那些你觉得困难的事,那些你觉得难报的仇,我们一起完成。”
舒妙言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抬起泪眼,迷蒙道:“我知道师傅认识大帅,还给您做过饼吃,现下也知道您是特意找上我,可是妙言不明白,大帅位高权重,为何会为我们这样的小人物俯首?这实在是不可思议,在知道您是那位大帅之后,我其实想了很多,我想向您了解一些师傅在澜州发生的事,也想过要不要向您寻求帮助,可我唯独没有想过您就是为这件事来的,您就是为了给师傅报仇来的……”
当泪花终于出闸,哪怕短暂地止住,情随言起,只会更加迅猛。
舒妙言幼年时最爱哭鼻子,遇到事情泪花根本止不住,一日要是不哭上几回根本是不可能的,连爱她的人都不一定能够容忍她那样多的泪水,后来她便开始憎恶自己的眼泪,在长大后的每一天都在时时刻刻要求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哭。
父亲去世时她忍住了。
被赶出家门时她忍住了。
差点被卖给老头做妾她也忍住了。
黄悯娘横死那天她没忍住掉了几滴泪,喝令自己不准再哭,哭是无用的事。
可是今天她却再也难以忍住,连规劝自己容忍的想法都没有冒出来,时隔数年来第一次这样难以控制、无所顾忌地宣泄泪水。
裘惜时转过舒妙言的身体,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不要觉得自己人微言轻,不要觉得自己不值得接受我的帮助,你很重要,你会成为计划里关键的一环,直到莫怀止这个奸辱别人妻子,甚至先奸后杀撕碎别人宝贵性命的狂悖奸恶之徒,得到应有的报应!不只是他,还有以妻易权的袁哲……”
舒妙言噙住眼泪,用力地点点头:“大帅您说,要我怎么做。”
离开舒府时,恰是日头刚褪去炽烈,天光依旧大亮。
“舒娘子的手艺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做的肉饼不仅很好地保留了那份辛辣,还在辛辣之上增添了一份醇香,真是肉质滑弹、回味无穷啊!不开铺子真是可惜了!”刺棉砸吧砸吧嘴感叹道。
“方才你可是吞下了五枚肉饼,肚子饱了没有?要是饱了你就自己先回府,我和刃柳去逛刀行,逛完去买油炸莲藕菓子,就不带你了。”裘惜时瞥了眼刺棉微微发鼓的腹部。
刺棉着急道:“不行不行,我也要去!我没饱的!我还能吃很多东西!”
闻言裘惜时哈哈大笑起来,刃柳也忍不住捂嘴笑。
买完刀和菓子回到府中,天色渐暗。
裘惜时刚入府,侍女便禀报她,说她不在府中时,景彻派人送来一柄半人高的长弓。
刃柳笑;“郡王殿下做事总是很靠谱呢,早上才传的消息,天还没黑事情就办好了。”
刺棉已经爱不释手地开始抚摸,兴冲冲地想要找只天上的鸟来试试。
裘惜时心里也很舒服。
“大帅,门口停了一辆马车,与马车随行的侍从前来叩门,说他家主人请您一叙,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哦?他可有说他家主人是谁?”
“说是……谨王殿下。”
裘惜时面色未变,她淡淡嘱咐:“容瑛未归,我若今夜没有回来,叫她不必等我,明日再叙。”
刃柳和刺棉皆神思忧虑,什么叫“若今夜没有回来?”
“刃柳,把我的冷泉刀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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