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润州码头的那一刻,吕思祐忽然说不出话来。
岸边的柳树垂着绿丝绦,新叶嫩得能掐出水,树下的石凳上,有女子坐着绣花,丝线的颜色比她见过的任何绸缎都鲜亮。街道是青石板铺的,干干净净,连墙角的青苔都长得整齐。沿街的店铺挂着竹帘,风吹过,帘上的流苏轻轻摇晃,露出里面摆着的青瓷碗、苏绣帕,件件都透着精致。
“这就是江南。”孙掌柜笑着说,递来一串糖葫芦,糖衣裹得晶莹剔透,里面的山楂红得诱人,“不比北边吧?”
吕思祐咬了口糖葫芦,甜酸的滋味在舌尖散开,竟让她眼眶一热。她走过卖花的担子,茉莉和素馨的香气混在一起,甜得恰到好处;看过河上的画舫,雕花的窗棂里传来琵琶声,调子软得像春水;甚至连街上行人的说话声,都带着吴侬软语的温软,没有河北的粗粝,也没有燕京胡汉混杂,也没有河南的戒备。
她在河边的石阶上坐下,看洗衣的妇人用木槌捶打衣裳,水花溅在青石板上,映出天上的流云。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江南,像先生笔下写的那样,像宫廷画师画的那样,甚至比想象中更明媚,更鲜活。
五国城的风雪,上京的苦寒,河北的残破,汴梁的废墟……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苦难,在这片温柔的土地上,似乎忽然变得遥远了。她摸了摸怀里的龙纹砖和玉貔貅,指尖触到冰凉的砖石,又想起那些没能走到江南的人——母后,皇兄,张嬷嬷,还有无数死在北上路上的宫娥内侍。
风拂过水面,带来淡淡的荷香。吕思祐深吸一口气,把那些沉重的念想暂时压在心底。她知道,江南的温柔里,藏着大郑最后的底气,藏着无数人的希望,也藏着她必须完成的路。
往南,就是临安了。那里有她的皇伯,有正在续写的历史,有她流落五年来,第一次敢认真期盼的未来。她站起身,理了理襦裙的衣角,朝着城中最繁华的街巷走去,脚步轻缓,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润州的晨雾还没散尽,吕思祐已跟着商队登上了南下的漕船。大运河的水面比淮河宽阔,水流平缓,两岸的景致渐渐褪去了江北的硬朗,多了几分水乡的婉转。船行得稳,孙掌柜搬了张竹椅坐在船头,数着水面上往来的船只:“过了常州,去到苏州,船就更多了,那才是真正的富贵地。”
船过常州时,两岸开始出现成片的桑林,采桑的女子提着竹篮在林间穿梭,头巾的颜色像撒了一地的花。吕思祐看着她们灵巧的手指摘下发红的桑果,忽然想起宫里的蚕房——当年母后总带着她看蚕宝宝结茧,说“桑林旺,天下安”。原来这安稳的日子,终究要靠这一针一线、一桑一蚕织出来。
苏州城是被水环着的。城墙下的护城河清波荡漾,岸边的垂柳把影子浸在水里,粉墙黛瓦的民居沿着河岸铺开,码头边停满了画舫,舱里传来丝竹声,软得像江南的春水。吕思祐站在船头,看岸上的人踩着青石板走过,女子的襦裙颜色比润州更鲜亮,连挑担的小贩,竹筐上都插着两枝桃花。
“当年金军想打苏州,被太湖里的水寨挡了三年。”孙掌柜指着远处的湖面,“这里的百姓藏在芦苇荡里,专截金军的粮船,硬是没让他们过了太湖。”吕思祐望着湖面上零星的渔船,忽然明白江南的温柔里,原也藏着骨头——那是水做的韧劲,看似柔软,却能穿石。
秀州的码头飘着新米的香气。漕船在这里补给时,吕思祐跟着孙掌柜上了岸,看见街旁的米行堆着小山似的稻垛,伙计用斛斗量米,木柄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南边的米一年两熟。”孙掌柜买了袋新米,“陛下在临安府,最看重的就是这漕运,说是‘苏湖熟,天下足’。”
夜里船泊在乌镇,吕思祐躺在舱里,听着窗外的橹声和隐约的吴歌。水波拍打着船板,像母亲的摇篮曲,她竟一夜无梦,醒来时,晨光已把水面染成了金红色。孙掌柜说,再往南走,就到临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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