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三年的秋阳,懒洋洋地晒在重昏侯府的院子里。吕思祐正帮着母亲翻晒秋收的谷子,忽然听见院外传来马车轱辘声,伴随着金军士兵的吆喝。她直起身,看见几个穿着半旧宫装的女子,被金兵簇拥着走进来,为首的正是曾经在浣衣局和她一起搓衣服的刘贵妃。
“陛下、……圣人……”刘贵妃看见吕绎和朱氏,眼圈一红,屈膝便拜,身后的几个妃嫔也跟着跪下,裙摆扫过地上的谷粒,发出细碎的声响。
吕绎手里的旱烟杆“啪”地掉在地上,慌忙上前搀扶:“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领头的金军小校粗声粗气地说:“奉大金皇帝旨意,送几位郑妃回府。往后好好伺候重昏侯,再生几个娃,也算给你们郑国留些根苗。”说罢,从马车上搬下几个木箱,里面是些布料和首饰,算不上名贵,却比府里现有的体面多了。
朱氏站在原地,手指绞着围裙,看着那些曾经争风吃醋的妃嫔,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吕思祐却注意到,刘贵妃的手腕上多了只银镯子,样式是金国的,上面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
没过几日,宫里又传来旨意——郢国长公主被指给了金国的一位宗室子弟为侧室,三堂姑母则被纳入完颜吴乞买的后宫,封为“夫人”。消息传来时,吕绎正在院子里教新出生的小孙子认字,闻言立刻放下毛笔,让人备了笔墨纸砚,又要写谢恩表。
“父皇!”吕思祐忍不住开口,“姑姑她们是被逼的,您何必还要谢恩?”
吕绎握着狼毫的手顿了顿,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一个黑团:“祐儿不懂。她们能嫁入金国皇族,总比在浣衣局受苦强。再说,这是大金皇帝的恩典,不谢恩,难道要抗旨吗?”他低头继续写,字迹比上次更恭顺,“若能靠着这层关系,让你们日子好过些,爹就算受些委屈,又算什么?”
朱氏端着刚熬好的小米粥进来,听见这话,叹了口气:“你爹说得是,如今咱们只求安稳。”她把粥碗放在桌上,碗沿的豁口用铜皮包着,“刘贵妃她们……近来身子都乏得很,许是有了身孕。”
吕思祐的心沉了沉。她见过刘贵妃和那位送她们回来的金军小校说话,眼神里的怯意中带着些异样的顺从。可看着父亲脸上难得的期盼,她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入冬后,府里果然添了喜气——刘贵妃和另外三位妃嫔相继查出怀孕。吕绎高兴得像个孩子,让人把西厢房收拾出来,烧上热炕,还托人从城里买了红糖和红枣,每天亲自送去。朱氏虽然依旧沉默,却会亲手缝制些小小的襁褓,针脚比往日细密了许多。
吕焕也似乎放下了些执念,每日除了种地,就去后山砍柴,攒下的钱全换成了布料,说是要给未来的弟弟妹妹做新衣服。有次吕思祐看见他对着南边的方向发呆,手里的柴刀在石头上磨得锃亮,她知道,哥哥心里的那团火,或许只是被冻住了,没真的熄灭。
第九章抓周宴上的流言
建炎四年的春天来得格外热闹。短短一个月里,刘贵妃等四位妃嫔接连生下孩子,两男两女,哭声把重昏侯府的院子都填满了。吕绎给男孩取名叫“念金”“思金”,女孩叫“金奴”“银奴”,听着就带着讨好的意味。
洗三那天,吕绎特意杀了只鸡,用鸡汤给孩子洗澡,还请了几个相熟的郑国俘虏来喝喜酒。酒是金国送来的劣质烧酒,菜是地里种的萝卜白菜,可吕绎喝得满脸通红,拉着昔日的臣子说:“你们看,朕……我还有后!这就是天意,是大金皇帝庇佑啊!”
百日宴时,金国的宗室子弟竟也来了两位,带着些奶糕和玩具,称吕绎为“老丈人”。吕绎受宠若惊,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席间不停地给人家敬酒,腰弯得像张弓:“小儿能得各位关照,是他们的福气。”
到了抓周那天,府里更是摆开了阵势。吕绎在炕上铺上红布,放上算盘、毛笔、铜钱,还有一把小小的金国弯刀。四个孩子被抱上来,最大的念金先爬,一把抓住了那把弯刀,引得旁边的金国宾客哈哈大笑:“好!有我大金男儿的样子!”
吕绎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忙把念金抱起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好孩子!有出息!”
吕思祐站在门口,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她仔细打量那几个孩子,念金的眼睛是单眼皮,鼻梁高挺,不像吕绎的双眼皮;金奴的头发微卷,皮肤比府里任何人都白皙,倒像极了上次来府里的那个金国宗室子弟。
“你看那孩子,眉眼间是不是像……”旁边有人窃窃私语,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钻进了她耳朵,“像看守咱们的那个金军校尉?”
“嘘!小声点!让重昏侯听见,有你好果子吃!”
“本来就是嘛,刘贵妃上个月还去营里送过衣服呢……”
流言像野草,在五国城的郑国俘虏中悄悄蔓延。有次吕思祐去河边洗衣,听见几个金军士兵说笑,用的是她半懂不懂的金语,却清晰地听到“重昏侯”“绿帽子”几个词,还伴随着粗野的哄笑。
她把这事偷偷告诉哥哥:“哥,你觉不觉得念金他们……”
吕焕正在劈柴,斧头落下,木屑飞溅:“别管那么多。爹愿意信,就让他信吧。在这鬼地方,有个念想总比没强。”他的声音很沉,斧刃上的寒光映着他脸上的疤痕,“咱们管好自己就行。”
吕思祐去找父亲时,正撞见他在给念金喂饭。念金哭闹着不肯吃,他就像哄婴儿一样,一口一口地吹凉了喂。“爹,外面有人说……”
“说什么我都知道!”吕绎打断她,脸色沉了下来,却还是轻轻拍着念金的背,“那些都是放屁!是嫉妒!嫉妒我有后!”他把孩子交给乳母,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叠纸,“你看,这是我给大金皇帝写的谢恩表,感谢他赐福,让我郑家有后。”
纸上的字迹依旧恭顺,甚至带着些谄媚的感激。吕思祐看着父亲鬓边又添的白发,忽然觉得无比陌生。那个曾经在紫宸殿上意气风发的皇帝,那个说要做“千古一帝”的父亲,终究是被五国城的寒风磨成了这副模样——只要能活下去,能抓住点什么,哪怕是虚假的亲情,也甘之如饴。
夜里,她躺在炕上,听着隔壁传来念金的哭声,还有父亲哼着的、跑了调的郑国童谣。窗外的月光照在墙上,像一层薄薄的霜。她摸了摸怀里那块磨得光滑的玉佩,是母后当年给她的,上面的鸳鸯已经看不清纹路。
她知道,哥哥说得对,有些事,不必戳破。可心里那点残存的念想,那点对汴梁的记忆,却像被虫蛀的锦缎,一点点破了洞。或许,这五国城的日子,真的能磨掉所有人的骨头,包括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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