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追!”
“他在那!”
喊声回响空山,数十道黑衣刺客紧盯一人穷追不舍。
被追的那人侧身,往山间奔逃。
清夜无尘,月浮山林。
山林中树影重重,黑夜墨色浓重,最宜藏身。
追逐声渐渐远去,许久不见刺客身影。
苍树下,斜倚一人。
谢殊捂着腹部,鲜血淌了满手。
夜深春寒浸骨,腹部的伤口不断往外渗出温热的血。
谢殊望着前方不见尽头的山林,平时散漫惯的神情冷淡狠厉。
此番青州之行,是为凭悼恩师雪客先生。
才到青州,便突遇刺客追杀。
雪客先生死因本就蹊跷,埋伏在青州的刺客不打自招,先生的死果然另有隐情。
谢殊慢慢走在山林间的小道上。
“呼——”
一道凌厉的破风声越过杂树,自眼前劈来。
谢殊反应疾然。
他偏首躲开,右手挡握住……一柄斧头?
一柄沾有血肉的斧头。
循着如银月色,谢殊的视线从斧头上移开。
这回,谢殊看到了一张苍白清素的容色。
他怔愣地松开手。
斧身的另一边,孟昭音紧紧握住手中的斧柄——
此时,她终于看清那只手的主人。
月色下,那人身着一袭玄衣,骑装勾勒腰身,银冠高束马尾。
霜月清晖,她的眼扫过那人的眉眼鼻唇,视线从银冠乌发再到流淌鲜血的苍白指尖。
他身上带血,血迹因玄衣的缘故,看不真切。
来者不善,楚苓挡在孟昭音身前,努力平复颤音:“你、你是谁?”
楚苓问话时,那人退后半步,肩倚苍树,抱臂不语。
他有一双幽深如刃的眼。
孟昭音不意对上那双眼,想起话本里那些月夜见血、一剑封喉的故事。
“小尼姑。”
一声微微沙哑的声音轻羽般落到孟昭音耳边。
他在示弱。
孟昭音三人不约而同间松一口气。
楚苓护在最前,试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殊的目光从云间皎月霜白落回,神色落寞几乎可怜。
他眸光放软,叫孟昭音恍惚忘弃方才如狼刃般的眼。
“谢白。”
孟昭音听他开口。
谢白有一副惹人哀矜的好相貌。
他眉眼疏朗,挺鼻琼瑶,薄唇殷红,垂首时颌线清明利落。
此刻虽面容苍白,但却因这几分虚弱更似月下姑射。
……也可能是志怪话本里的画皮艳鬼披上清莹月色,假作谪仙模样来蛊惑人心。
孟昭音收回眼。
“小尼姑大人——”
他话中含了些许模糊笑意,叫人听来更像暧昧耳语。
“慈悲为怀。”
孟昭音举了举斧头,意思再明白不过。
谢殊只当没看到那柄正在滴答淌血的斧头。
“慈悲的小尼姑大人,能赏点吃食么?”
入夜寒凉,此时风吹树簌,月色泠泠。
孟昭音笼紧单薄僧服,又扔出另外半块冷硬的白饼。
楚苓的目光顺势落到那半块白饼上。
她看了看孟昭音,又看了看眼前那位容色实在过分出众的陌生郎君。
楚苓咬着牙,恨铁不成钢地劝慰:“你是尼姑,尼姑是出家人,绝不可以被美色蒙蔽出卖肚子。”
谢殊对此不置可否,当着楚苓的面咬一口饼。
“我日子还长。”
孟昭音的目光怜悯地落到谢殊腰腹:“谢郎君身上有伤,大概快死了。”
回望孟昭音那身被鲜血染红的银灰僧服,谢殊温声谦逊:“承让。”
孟昭音露出一个称得上是含情脉脉的笑,又将外敷止血的药粉递给谢殊。
……见鬼一般。
楚苓拉住月枝退到边上,心生腹诽。
鸣珂锵玉的郎君嗅腻了桂殿兰宫的龙凤宝篆、沉檀瑞脑,自也见惯香闺绣阁的霞裙月披、玉软花柔。
谢殊垂眼,目光一寸一寸地从白皙带血的纤指缓缓上移。
他与孟昭音相视。
眼前人的绵绵痴嗔于自己眼中实在乏善可陈,但他还是承下这份虚情假意,陪她将戏作完。
“多谢小尼姑大人。”
谢殊嘴里叼饼,嫌站着累,索性坐下。
他正要扯开衣物上药,却见那尼姑直勾勾盯着,并无半分要移开目光的样子。
谢殊停下手,平生第一次怀有善意道:“我要上药了。”
那尼姑闻言,眉目间流露不解:“嗯?”
她大大方方,倒显得我扭捏。
谢殊别开眼,心里想道。
他最终还是背过身掀开玄衣一角倒下药粉。
……小尼姑遁入空门修行不易,万一因他这副上上等容貌功亏一篑,他得拿什么作赔?
什么都赔不起呀,看来唯有以身相许了。
谢殊暗暗叹声,正要道声我情愿:“我——”
“我救你一命,你可想过如何报答?”
小尼姑蹲下,双肘搭在膝上,右手支着皙白下颌,问得突然。
她忽而凑近,谢殊对上一双含情脉脉的清透瞳眸。
山间唯有清风明月。
他的那声我情愿也忘在此时风月中。
山间的狐狸修成人形,最贪食路过书生胸腔中一颗温热生动的心。
书生只道三字。
我情愿。
……
东曦既驾,天边絮云浮淡。
柴房躺地的杂役姑子转醒,眼一睁登时惊傻。
于是,风平浪静的妙仁庵出了大乱子。
柴院里关着的人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男人。
他倒在血泊,大腿的肉活生生被砍去了一块。
唯善横陈在男人旁边。
“把唯善弄醒。”
一位身披僧服、面皮松垮的老妪拨动念珠,面色难看地盯着男人。
尼姑庵里有男人,这是所有尼姑都惊疑的事情。
可没有人敢在庵主阴沉的眉目下触霉头。
“人找到了么?”
无人应声,柴院一片冷寂。
“都给我去找!”
妙仁庵主见状,尖声喊道。
她僧服披身,却无半点慈悲心肠,看着像是山林间披着人皮的野鬼。
一姑子跌跌撞撞跨过院门高槛,呼声道:“庵主!孟昭音、孟昭音她在斋院!”
“她在斋院?”
妙仁庵主闻言怒目圆睁,带着满腔怒意大步去向斋院。
斋院清净,一群人冲冲赶来,打破这方短暂的平和。
妙仁庵主倒竖双眉,大怒喝道:“孟昭音!”
孟昭音三人正在用膳。
只见桌上摆着几粒米的稀米汤、清淡寡味的小菜、一盏酒酿以及……一整只烧鸡。
楚苓扫一眼妙仁庵主,继续吃烧鸡腿。
孟昭音不疾不徐地喝完米汤,抬手摆了两下,算作问好。
“庵主,您晨安呀。”
“妙仁庵还真是——”
她顿了几秒,像是斟酌字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妙仁庵主看她时目光骇人,丑像毕露。
她阴恻恻道:“我可告诉你,你的命捏在我手中,是死是活全凭我一句话。”
孟昭音恍若未闻,只问道:“那男人说他是您的榻上宾。”
“庵主,此话可当真?”
她真心实意地好奇。
好奇的话语烧在了妙仁庵主的心头。
妙仁庵主死死盯着孟昭音。
她恨不得目光此时化为刀刃,一下、一下地剜出孟昭音的血骨。
“自然是那贼人攀污于我!”
孟昭音颔首,似乎认同。
“妙仁庵里有贼。”
她徐徐问道:“要是叫人知道庵里藏着尽是些佛口蛇心的牛鬼蛇神,该怎么办才好?”
妙仁庵主听出孟昭音言下的意有所指。
她眼中戾气逼人,扬声高斥,似乎这样就能掩盖孟昭音方才说的话:“胡言乱语的小畜生!”
“去,把人给我关进后院,饿她个五六日!”妙仁庵主咬牙拽住身旁最近的尼姑,恶狠狠瞪向孟昭音。
那尼姑被她突然凑近的脸吓一跳,快抖成筛糠,才颤声答好。
妙仁庵主面容阴毒,应是仍不解恨:“你身上的伤痕还未消退吧?女娘留疤可不好看。”
“先前看过一则土方,说是只要添了新伤,旧的就会好得快些,”妙仁庵主面上飘着虚伪的笑,“待会儿叫人试试看。”
“不、不好了!”
一道急喘声倏然闯入。
来人跑得飞快,她一手扶着圆月门后的菩提树,弯腰曲腿,正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妙仁庵主猛然回头,目光如沁了鸩毒的银针直直扎向那人。
久披人皮的恶鬼终于在此刻向世人露出可怖的青面獠牙。
她两三步走到报信尼姑跟前,还未等人回神,抬手落下几记清脆耳光。
报信尼姑的脸上下一刻便浮肿起五指红痕了。
“还不快说是什么事!”
妙仁庵主手里还握着念珠,僧服套在青面恶鬼身上,两相反差,叫人无由地心生惧意。
报信尼姑脸上拧作一团,但还是不敢慢待庵主,强忍痛楚,飞快张嘴道:“后院走、后院走水了!”
后院走水了?!
妙仁庵主闻言骇然,她立时回头直视孟昭音。
孟昭音微微一笑,温善纯良的模样。
“庵主,香客们……”报信尼姑慌乱大喊,“香客们都往这跑来了!”
妙仁庵主手上经年盘就的念珠在此时终于断了。
她气急攻心,竟生生吐出一口血。
有尼姑忙递上方手帕。
妙仁庵主紧拽手帕,开口先叫人拦住香客。
可为时已晚,浴佛节当日出了差错,虔心的香客们怒意滔天,势必要个说法。
庵里的尼姑哪曾见过这样唬人的架势,个个不知所措,有身弱的直闭眼昏头了。
此时混乱情形叫人难以招架,妙仁庵主心中发慌,缓几口气后,才勉强稳住身子。
她急忙奔走,像是落荒而逃。
梵楼僧宇不再六根清净。
此时人声熙攘,沸反盈天。
孟昭音到庵外的时候,妙仁庵主正在谢罪。
“这怎么回事呀?先前都好端端的呀,突然走水要烧死谁呀!”
“我是来拜佛求平安的呀,可不是来送命的呀!”
布衣妇人拉扯妙仁庵主的手,闹闹囔囔。
妙仁庵主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力早已修炼地十足老道,她面上愧疚,虚虚一笑,应道:“施主少安毋躁。”
布衣妇人不满:“所以怎么突然走水呀?”
妙仁庵主目光扫到孟昭音,眼里闪过滔滔恨意:“走水一事,可与孟昭音姑娘脱不开干系!”
怕众人不知孟昭音是何许人,妙仁庵主又好心添上句:“当年太守夫人把人送来妙仁庵,本意让她平心静气——”
“她儿时便会杀人。”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苏轼《行香子》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济公李修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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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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