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大概像天边的云,漫无边际。
常氏的那朵云从孟昭音回府后不顾一切向百姓撕碎太守府的伪善颜面,飘到远安候忽然知错回改、重新做人,怒将柳云婵休弃。
而之后夫君因此惨受牵连,不幸罢官,府上老小后生潦倒。
漫天飘散的云忽然被冲出来的人一通搅散。
常氏大惊,身子前倾,竟差点从檀木椅上跌落:“哎哟!你把我吓的!”
邹妈妈忙搀扶她,又看向传话的小厮:“姑娘如今在哪?”
小厮道:“姑娘刚下马车,此时正在前院。”
搀着常氏的手不免用上些力道,邹妈妈附耳沉声。
“夫人,待会儿你切莫着急。定要让外人觉得你与她很是亲近,明面上该装要装的。”
常氏云里雾里地颔首,说好。
二人到前院的时候,孟昭音正捧着茶盏。今春新摘的方山露芽与这场淅沥濯春的雨倒是相配得宜。
柳太守坐在主位上,肩微微缩着,背有些驼。
堂上一片沉默,他最终碍于尴尬主动开口问道:“你过得如何?”
孟昭音的视线看向柳太守,应道:“托舅父的福,昭音在庵里过得很好。”
想也知道,妙仁庵出了这般丑闻,被送进去的孟昭音只会过得不好。
但柳太守根本无所谓事实,听她说得好,也跟着说:“那就好。”
随后又是一片寂静。
柳太守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想出一些对小辈的问候,正要开口时,又闭口不谈。
问学业,你大字练得如何?那是对上学堂学四艺的女娘。
问顽趣,踏青风筝游诗会?这又是对待字闺中、自由自在的女娘。
柳太守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把孟昭音当做修行的尼姑来看待。
他要与她共论佛法。
但他实在对佛法一窍不通。
柳太守硬着头皮想说声阿弥陀佛,忽被一道娇俏人声打断。
“哎呀——”
孟昭音循声而望,只见一妇人匆匆赶来。
“昭音!”常氏松开邹妈妈的手,疾步走来,在见到孟昭音的一瞬间,便珠泪滚滚,“我苦命的孩儿!”
邹妈妈有些不忍看下去,只能在心里慰叹道:夫人虽然不大灵光,但胜在听话。
孟昭音扶了一把将要踉跄跌倒的常氏,温言问安:“舅母安好。”
此时濯雨不再,唯余拂柳轻风。
孟昭音正对前院,只见小厮将紧闭的府门打开。
肩上的人忽哭声更盛。
常氏抱着她,侧首埋在昭音肩上,泪湿衫衣:“瞧你瘦的!”
“那庵主真是要天打雷劈才好……”
府门大开,外头渐渐攒了人影。
孟昭音见此情状,也随了几滴清泪:“我日夜也都念着舅母。”
“在妙仁庵的五年里,每饿一回肚子,我就想一次舅母。”
常氏身子一僵,哭声顿止,随后轻轻又生硬地撒开孟昭音,奔向身侧的柳太守:“夫君,妾这心里……难受。”
柳太守接住常氏,讪讪笑道:“如今回家了,昭音就不会再饿肚子了。”
孟昭音轻轻拭泪,步子有些不稳。
月枝忙上前扶稳。
“嗳,先让昭音歇息吧,”柳太守见状,对常氏放柔了声,“晚膳的时候,咱们再聚也不迟。”
常氏默然颔首,朝孟昭音送上很是不舍的笑。
……
一日内多生事端,孟昭音扶额缓神。
她问月枝:“常氏为人如何?”
“常夫人,”月枝停下收拾被褥的动作,迟疑片刻,半晌后才答说,“当年老夫人原是不准许老爷娶夫人的。”
“按话本里的俗言,恶婆婆一般都是这样。虽然舅母家世不显,但与舅父感情极好,老夫人拗不过舅父,最终允了这桩姻缘。”
孟昭音顺口接道。
她依稀记得常氏是采花女出身的。
老夫人因此劝阻,全然不顾二人情分,毕竟世家之间总讲究门当户对。
月枝有些难言:“不是因为家世……”
孟昭音:“嗯?”
月枝艰涩道:“老夫人当年不准,是因为夫人太过天真。”
“老爷也不大……聪慧。
孟昭音微微睁大眼,惊于老夫人的直白:“什么?”
月枝一边回想一边说道:“老夫人当初说,这二人若成了亲,柳府便是一蠢蠢一窝。”
“即使后来松了口,老夫人也仍然不满,当着众人的面要老爷和夫人别动歪心思做坏事。”
“老夫人说,老爷夫人做坏事是一定做不成的,他们只会做成招人笑的蠢事。”
孟昭音道:“老夫人还真坦荡。”
当年,她到柳府不过三日,便被柳太守借静心的名头送去妙仁庵,故而对柳府中人、事浑然不知。
“月枝,你自小跟着老夫人,能不能同我说说,她喜欢什么?”
月枝想了一会,才道:“倒没什么分明的喜好,只记得老夫人好像最厌倦看戏文。”
……
晚膳时分。
常氏送去几件时兴的衣裙。
“昭音啊,这些都是好料子,很衬你的颜色。”
月枝上前接过,垂首退至一旁。
孟昭音眼眸微弯:“多谢舅母。”
“舅母对我的这些好,今后我也是要时常挂念的。”
闻言,常氏笑得有些僵,心道你忘记我才是最最好的。
“嗳,”常氏呵笑几声,无力搪塞,“先换身衣裳吧,我在这儿等你,待会一同去用膳。”
孟昭音颔首。
待人进屋后,常氏走远几步,与邹妈妈咬耳朵:“她怎么不对我们闹呢?”
“难不成去尼姑庵真能静心?”常氏疑道。
邹氏斜扫了眼掩住的房门,没说什么。
开房门的动静引得常氏回望。
常氏惊叹直言:“妈妈,她当了五年尼姑,委实是可惜。”
月白花软流云般勾勒曼妙,孟昭音薄施粉黛,恰如隐于雾上的花。
常氏迭步走来,言笑晏晏:“我们昭音这身容颜,真真是一等一的好!”
……
太守府栽种了许多花枝,一行人伴着花香移至后院。
柳太守早早侯着,见常氏便迎了上去:“夫人。”
常氏娇唤声夫君。
浓情蜜意,旁若无人。
“夫君,我饿了,开膳吧。”
常氏晃晃柳太守的衣袖。
“嗳,好,好——”
柳太守正要传膳,忽被一道人声打断。
“老夫人到!”
这一声实在突然,孟昭音下意识看向身旁,只见柳太守与常氏面容双双僵住。
孟昭音目光慢移,只见到一摆墨绿。
她收回视线,垂首行礼道:“昭音问老夫人安。”
“抬起头来。”岑老夫人苍劲有力的声音响起。
孟昭音依言抬首,目光与之相视。
岑老夫人年过五旬,保养得宜,除墨发掺了几缕银丝,便再无龙钟老态。
经年风霜刻出眼角细纹,春三月的料峭悉数蕴在她的一双眼里。
岑老夫人对孟昭音淡淡道:“这张脸,和你娘倒是像的。”
邹妈妈不动声色地碰了下呆愣的常氏,常氏这才缓过神。
她上前扶着岑老夫人,迎人落座主位。
婢女丫鬟们一侧侍茶捧巾,席上安静无声。
“母亲,您来做什么?”
一片筷箸声中,常氏讷讷问道。
岑老夫人让人不再布菜,接过巾帕,吃茶清漱。
众人随之停箸。
岑老夫人看一眼常氏,十年如一日地纳罕:“明泽到底从哪儿识了你的?”
柳太守听到自己的名字,抬头回笑道:“母亲,儿是从花院见到阿娇的。”
常氏掩面,笑得娇羞。
岑老夫人别过眼,看向柳太守,下了命令:“以后不准让时昀到花院去。”
柳太守夫妇终于识相地闭嘴。
岑老夫人的目光扫视一圈,最终落在孟昭音身上。
“你吃好了?”
孟昭音眨眼,心领神会:“好了。”
岑老夫人起身,不再看她:“既吃好了,扶我回去罢。”
……
清月浮枝,拂风微凉。
嬷嬷在前领路。
孟昭音一路侍奉岑老夫人,待月离枝头,才到了善仪院。
里屋点了安神沉香,闻者舒心。
岑老夫人倚在紫檀缠枝纹镶珠玉的塌上,看着孟昭音沏了清茶。
岑老夫人忽问:“水是怎么走的?”
孟昭音眉目平静:“想来是山火。”
三月春雨缠绵,哪来的山火?
岑老夫人没拆穿:“只是山火,非人所为?”
孟昭音道:“成事在天。”
成事在天的前提,是谋事在人。
岑老夫人眉目一弯,向来冷然的面上有几分慈眉善目。
“和我说说,你这五年里,过得怎么样。”
孟昭音顺从地颔首,但也只略略提了几句。
岑老夫人的目光从孟昭音身上的伤慢慢扫过
“柳云蝉不想让你回京,也不会让你回京。”
她忽开口说道。
孟昭音低眉,露出纤细羸弱的脖颈:“母亲自有她的考量。”
“还记得你娘吗?”
岑老夫人没理应这句场面上的虚话,又问。
“我娘去得早,只依稀记得些音容。”
岑老夫人这回笑得真切:“你倒是实诚人,没学蠢人称颂什么母爱。”
“你娘这一生活得不甚如意,连带着你也过得不好。”
“柳氏世代经商,商人重利。即使过了百年光阴,也改不了后人骨子里的劣根。”
岑老夫人问道:“五年里我们对你不闻不问,你可曾怨?”
怎能不怨。
但长久地将日子泡在哀怨里,是会发皱的。
孟昭音喜欢温暖的春光,不喜欢皱巴巴的东西。
所以她的哀怨——
孟昭音低垂眼睫,十分恭敬道:“不重要了。”
“旁人哀怨能值几两,或许还有待商榷。”
岑老夫人探身,语气寻常:“你这是在自轻自怜么?”
孟昭音忽笑道:“老夫人方才问的,答案当然重要。”
“无关紧要的,向来都只是昭音。”
岑老夫人不作声,目光定在孟昭音身上。
她无疑是清瘦的。
“我有一点说错了。”
她这张美人薄面下,根骨铮铮。
素齿一咬,字句殷染,皆为心气。
“你不像你娘。”
“你比你娘看得清楚。”
岑老夫人缓声续言:“商人重利,用年幼无势的女娘来谋换官位前程——”
孟昭音早已了然,甚至赞许接道:“实在是桩稳赚不赔的交易。”
岑老夫人低低笑了两声:“你舅父做的事,确实不大方。”
“柳氏的前程于我,于他,于所有人,都比你重要。”
孟昭音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实际上,她的面容十分平淡,仿佛被抛弃五年的人不是自己。
“我适才说,柳云婵不想让你回京。”
“那你呢?”
岑老夫人很轻、很轻地唤她:“昭音自己可想回到上京?”
榻上的人与自己流淌着相同的血脉,她们本该亲近。
孟昭音眨了下眼眸,将莫名生出的涩意驱散。
“当年是外祖母对不起你。如今去留,任凭昭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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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成亲需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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