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又望着谈郁消失的红衣,脚踝处金链传来的寒意顺着脚踝攀至心口,不自觉想起三百年前诛邪剑刺入谈郁胸膛时的那一幕。
他突然神色恍惚,踉跄着扶住桌沿,记忆如被掀开的陈年旧伤,在脑海中翻涌。
三百多年前。
人界,寒烈的朔风卷着鹅毛大雪肆虐,地上的积雪堆得极厚。
烬雪镇。
这是条极宽且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市井长巷,店铺酒肆鳞次相连却都是关着门的,木质招牌在风霜中吱呀作响,街上空无一人。
今年冬至格外冻人,百姓们足不出户,纷纷蜷缩在家中避寒。
鹤又披着件白色大氅,脚步一深一浅走在极厚的积雪上。
今日他特意下至人界,只因人界这场大雪来得非同寻常,特来查探。
身旁之人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攥着伞柄,墨色伞面却是倾斜成一道温柔的弧,将纷飞雪粒尽数隔绝在鹤又周身,自己左肩却落满了霜白。
“寂宵,这雪中夹杂着股微弱灵力。”鹤又指尖轻触飘雪,对身旁之人说道。
名唤寂宵的男子玄色道袍,眉目如画,眼尾微垂含着三分柔光,将鹤又的手拉回伞下,接着又垂眸替鹤又拢了拢大氅领口,声音温柔缱绻:“所以,仙尊穿紧实些,当心着凉。”
不知为何,每每和寂宵相处,鹤又总觉着处处受他照顾:“多谢。”
寂宵乃是仙界仙庭之外的游仙,两耳不闻仙界事,常年随心所欲隐居人界不闻踪影。
两人交情甚笃,近日寂宵也是听闻鹤又下了凡才现了身。
“这灵力于人并无害处,只是让这雪更难融了些,我能感受到,越往这个方向走,灵力便越强。”
寂宵目光如春水般温柔望着空中翻涌的雪幕。
两人相视一眼,撑伞并肩走在雪慕中,履印踏碎积雪发出细碎轻响。
良久,不远处传来一阵女子的哭声,那哭声沙哑而绝望,混着呼啸的风声在空旷的巷中回荡。
鹤又加快步伐,眼前一番景象叫他顿住了脚步。
寒风卷着碎雪拂过巷子,左边是一座高门府邸,朱门旁两只鎏金兽衔着铜环,门虽是紧闭的,却关不住府中的丝竹声与嬉笑声,隐约间还可以闻到溢出墙头的酒肉香气。
而府门前的霜雪中,跪着位丫鬟装扮的女孩,怀中的襁褓中还裹着一位婴孩,婴孩脸颊被冻得发红,静静地睡着了般。
女孩模样算得上是清秀,约莫刚过及笄之年。泪流满面不住地磕着头,额头沾着霜雪高肿发红,声音悲痛欲绝:“老爷,夫人,求您发发慈悲,不要把奴婢赶出府中……”
她实在是不明白,她已经很勤快地干活了,却还要被夫人赶出府中。
怀中的阿弟尚小,若是没了去处,在这大雪中定是连今夜也撑不过去的。
鹤又刚想上前,却被寂宵拉住了,骨节分明的玉手将伞递给鹤又,温声留下一句:“我去吧。”说着,却自己踏进了漫天风雪中。
寂宵走至那女孩身侧半跪下,神情柔和:“姑娘,先起来吧。”
许是她哭的太过专注竟不知何时身侧多了位男子,一时受了惊,吓得抽抽噎噎好半晌说不出话,只是干瞪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来人。
接着,女孩突然感觉到周身风雪小了,一件带着股兰花香的白色大氅轻轻落在她身上,她抬头,见一柄墨色油纸伞悬在空中替她挡去了尽数风霜,撑伞的是一位神色淡淡的白衣男子。
“你,你们是传说中的黑白无常么,我是要死了么?”女孩露出胆怯的神色,却将怀中的婴儿抱得更紧了些。
小的时候,她的阿娘告诉过她,人在要死的时候,就会有黑白无常来带路的。
寂宵莞尔一笑,声音中带着安抚的魔力:“你不会死,这位俊俏的哥哥会帮你的。所以先听话,起来好吗?”说着还指了指撑伞的鹤又。
女孩闻言悄悄看向鹤又,又赶紧低下了头,如小鸡啄米般点点头,在寂宵的搀扶下起了身。
这撑伞的哥哥确实很俊俏,就是有点儿凶。
寂宵四下扫视一圈,发现府邸对面便是一座庙宇。
庙宇破败不堪,野草从开裂的青砖缝隙里疯长,庙门歪斜半掩,吱呀作响。
夜幕即将降临,而深夜的风雪是能要人命的,看来只得暂时在这庙中歇息一夜先。
几人进了庙。
鹤又在庙门前收了墨色纸伞,又掸了掸身上的积雪,寂宵已经扶着那女子进了庙中。
他一挥袖,在这庙宇周围设了一道浅金色结界阻隔风雪,而后望着雪幕出神。
空荡荡的庙堂中只剩一座蒙尘的神像,烛台倾覆,供桌残破。
女孩觉得有些奇怪,这庙宇先前她便来过,原先四处都是透风的,现下呼啸的穿堂风声都不见了。
寂宵不知从何处找了把扫帚,将庙堂内粗略打扫了一番,又怕那女孩畏寒,贴心地用那废旧木桌生了把火。
明火将堂内映得通明,女孩坐在火堆旁的蒲团上,轻轻摇晃着襁褓中的婴儿,那婴儿睁着硕大黑葡萄般的眼睛,既不哭闹,也不笑。
在一旁静静添柴的寂宵委婉开口:“姑娘,今日……那是怎么回事?你若是愿意可以说出来,我们会帮你的。”
哪知那女孩儿闻言,豆大滴的眼泪便噼里啪啦地砸在了地上,哭得梨花带雨:“我叫小雀,这是我阿弟,去年阿娘生下的,我带着阿弟在陈老爷府中当丫鬟的,陈夫人不太喜欢我阿弟,昨日我干活时不慎打碎了一只玉碟……”
原来,小雀母亲去年生阿弟时难产走了,留下小雀和阿弟两人相依为命。
自己都尚年幼的小雀只得到处找活干养活阿弟。
巧合之下便进了陈府当丫鬟,于是她每日将阿弟藏在自己的丫鬟房中,幸好她的阿弟很乖,从不哭也不闹。
阿弟每日吃食就从自己的口粮中省出来些,并未多拿府中一分一毫。
可不巧府上的一个丫鬟看到了,便跑去陈夫人那儿告了状。
那陈夫人原先就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但又十分怕街坊邻居说她吝啬。
“小雀啊,我也不是不让你阿弟住在府上,既然你阿弟住在我府上,那你是不是应该多为我做些事?”陈夫人某日喊来小雀谈话,这般说着。
善良的小雀自然答应了,每日什么活儿都抢着做。
她的阿弟住在夫人府上,她为夫人府上多做些事,是没错的,阿娘也说过要知恩图报。
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月,冬至降临,小雀日日兢兢业业地在府上干着活儿,可那陈夫人似乎却看她愈发不顺眼。
终于,趁着今日清晨小雀打碎了一只玉碟,陈夫人大发雷霆将她轰了出去,连上个月的工钱也不打算结了。
说完这些,小雀依旧抽抽嗒嗒地抹着眼泪。
寂宵又不知从何处变出一个馕饼,递给小雀,神色在火光的衬托下显得愈发柔和:“小雀,先吃点东西吧,我可以帮你抱会儿孩子,如果你愿意的话。”
“多谢公子。”小雀犹豫片刻,便将怀中的襁褓递给寂宵,接着拿过那馕饼看了好一会儿,有些羞赧地开口:“公子你有带水么?”
寂宵抱着婴儿的姿势熟练,坐在蒲团上不知如何作答。
方才的馕饼是趁小雀不注意施法变出来的,可现在这姑娘直愣愣盯着他,他也不敢贸然变出一个水囊吓着她。
正当他为难时,身后一只手递出一个羊皮水囊,鹤又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给。”
小雀小心翼翼拿过了鹤又手中的水囊,轻声道谢,低垂着脑袋起身,慌忙往供奉神像的供台前走去了。
供台上的烛台倾倒,还有几只结了蛛丝网的豁口瓷碗。
她也不嫌脏,拿了一只用自己的粗布衣摆用力擦了擦又倒了些水到碗中,接着又撕下一块馕饼泡进了水中。
火堆旁的二人不知她在做什么,却也不打扰,只是静静围在火堆旁烤火。
见鹤又望着火堆出神,寂宵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说话声轻柔:“仙尊,想什么呢?”
鹤又回过神,目光落在寂宵怀中安静的婴儿上,橙黄色的火光为他的眉眼镀上了层暖纱,显得不那么疏离了:“这孩子是个先天不足的痴儿,日后即便是长大成人,也是少根筋的。”
“嗯,我也察觉到了。”火焰噼啪爆开的脆响中,寂宵夜点点头,顿了顿又问:“仙尊是想帮他们二人?”
鹤又垂眸不语。仙界不能随意插手人界事,这是为了三界因果。
小雀端着一碗状似面糊的东西走到婴儿面前,小声朝寂宵再次道谢:“麻烦公子了,给我吧,我喂阿弟吃些东西。”
安静躺在小雀怀中的孩子似是饿坏了,大口喝着碗中的面糊,不出一会儿面糊便被喝干净了。
小雀抱着吃饱又睡下了的阿弟眼眶微红,声音哽咽:“若不是遇见二位公子,我和阿弟定是熬不过今夜的。”她跪在地上,重重叩首,额头“砰”的一声,贴到冰凉的地面。
鹤又眸光微动,不知如何应对。
索幸寂宵急忙欲将小雀扶起,指尖轻轻拭去她脸颊的泪痕:“姑娘莫要如此,快些起来。”
那小雀却是执拗地很,依旧不肯起身:“二位公子,阿娘说过要知恩图报,小雀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吗?”
寂宵故作沉思一会:“这样,我们在霁安镇有一座府宅,正巧需要一位手脚勤快的丫鬟,你若想报答我,明日便带上你阿弟,去那儿干活吧。”
霁安镇就在这镇子隔壁,徒步也就一个时辰的路程。
小雀一时欣喜望外,也没多想,又在地上狠狠叩首:“小雀一定好好报答二位公子!!”
寂宵可不敢再让她继续磕了,赶忙将她扶起:“府宅在城南方向,你进了村便问当地的村民寂府在何处。”
小雀连连点头,忽地又回过神来:“那,二位公子是去往何处,不回府中么?”
“你先去,我们会再见的。”寂宵笑意从眸底漫出,白玉手指泛着细碎的灵光轻轻点在小雀额头红肿处,那红肿便立马消褪了。
小雀瞪大了眼睛,在一秒便软身倒向了寂宵,寂宵下意识接住,却忘了她怀中还有个婴儿。
鹤又急忙闪身接住了失了力气下坠的襁褓,襁褓中的婴儿不知何时醒了,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看他。
他轻叹一声,指尖凝成一道微光,缓缓落在孩子眉心:“我只能帮你到这了,日后便看你的造化了。”
旁边的火堆不知疲倦地舞动着,即便许久未添柴也没有要熄灭的趋势。
小雀的身体被放在软软的稻草上,襁褓也被放进了她怀中。睡梦中的女孩儿咂吧一下嘴,将怀中襁褓中的阿弟搂得更紧了些。
稻草旁放了一袋满满的碎银,以及一张字条,交代好一切,两人便出了庙宇。
夜幕将整条巷子裹进浓稠的墨色,风雪愈发肆虐,远处依稀可见忽明忽暗的红灯笼在风雪里挣扎。
当真是奇怪,他明明感受到这股灵力的起端就在这附近。
寒风呼啸声中,鹤又站在伞下凝眉。忽地,他听见极微弱的呜咽,像是兽类临终前的挣扎。
“怎么了?”撑伞的寂宵发觉鹤又神色不对。
许久未等到回答,待寂宵欲再次发问时,鹤又突然径直往前走去,蹲在了对面朱门高墙的角落处。
一只巴掌大小的白狐正奄奄一息躺在雪地中,与雪色融为一体,若不是它后腿有一处干涸血迹,当真是极难看见的。
这灵狐还有一口气。
鹤又小心将它托在手心,转身递给寂宵看,眼神认真:“要不这个你也收你府中去?”
“仙尊,你就莫要取笑我了,我最怕这些毛茸茸的动物了。”寂宵苦笑一声,连连摆手。
鹤又无奈地摇头:“罢了,待明日它的伤好了,便将它放生吧。”
说着便将白狐裹进大氅内侧的暗袋里,之间凝出温润灵力替他疗愈伤口。
暗袋贴近鹤又心口,里头的白狐虚弱地蹭了蹭,弄得他心痒痒的。
……
两人连带着烬雪镇周边小镇挨个排查了遍,却一连数日都是没有任何进展。
直到第三日,鹤又与寂霄盘查至霁安镇时。
人界这场大雪依旧未停,可铺子还要照常开张。
“仙尊,今日倒是不见那只狐狸跟着你了。”寂宵打趣,目光在四周打量着,准备挑一处地方歇脚。
自打救了那只白狐后,鹤又替他疗好伤后,第二日便将它放了生。
可那白狐仿佛是认定了鹤又一般,无论如何也赶不走,一路跟着他们二人。
最终,鹤又一把拎起那只白狐恶狠狠道:“你再不走,我便把你炖了吃肉。”
那白狐发出尖锐叫声,在鹤又手上留下了一道牙印后,一溜烟跑远了。
鹤又漫不经心地应话:“嗯,日后回仙界也没时间照顾它,早些赶走的好。”
话语间,两人推开一间茶坊斑驳的木门,暖意混着茶香扑面而来。
坊间客官稀少,墙角炭盆噼啪炸开星火,将外头呼啸的风雪都挡在了蒙着白霜的窗纸外。
正中央台上一位说书先生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台下空无一人。
两人由小二领着坐在了看台正中央的位置。
寂宵递了两锭银子给了小二:“麻烦上壶你们这最好的热茶和糕点。”
那小二喜笑颜开地接过银子先是将那昏昏欲睡的说书先生叫醒了,接着又跑去了后台准备茶水去了。
那说书先生已到古稀之年,捋了一把花白胡须,面容慈善:“二位客官,想听些什么?”
鹤又眉宇间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随口道:“近日奇闻怪谈。”
查不出进展,说不定茶坊的说书先生能知道些什么。
说书先生晃着脑袋略略思忖片刻,惊堂木重重在木桌上一拍:“说到近日奇闻怪谈,就要说到那隔壁镇上第一财主陈府。”
“话说昨夜戌时,隔壁烬雪镇的打更人老周,提着个破铜锣巡街。刚转过青石巷,就瞅见平日里紧闭的陈府大门半敞着,还有缭绕的黑雾冒出。”
“于是老周便壮着胆子凑上前,灯笼一照,那一眼,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翻出来——门槛上横七竖八倒着陈府家眷,那掌家的陈夫人,脑袋歪在石阶上,眼珠子瞪得比铜铃还大!”
“老周腿肚子直打颤,灯笼‘哐当’落地,火舌蹿起,照亮满地狼藉。忽见二楼灵柩闪过一道黑影,月光下寒光乍现——分明是把滴血的鬼头刃!老周‘妈呀’一声,瘫在地上,再抬头时,黑影已然消失。”
“各位,您道着陈府满门遭此横祸,究竟是何人所为?且听下回分解!”
说书先生话音刚落,不知何时鹤又竟出现在了他的身旁,一锭银子重重拍在桌上,脸色算不上好:“我且问你,可是那烬雪镇陈府。”
“正,正是。”说书先生面露怯色,小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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