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窥见暴雨世界中唯一的光亮后,后脑倏忽被人狠狠一抓,整个人重重跌入泥沼。
逃跑失败。
阴影再次闭合,将她拖回深渊。
她没能逃出十一岁的暴雨。
没能救出自己。
十一岁的蝴蝶骨,纤细孱弱,承受不住永夜。
于是,被永久禁锢于名为“昭昭”的玻璃瓶。
二十一岁的蝴蝶骨,坚韧不拔,足够托起下坠的灵魂,为自己,为少年,为黎明。
雨一点点变急变大,整个视线模糊不清。
老巷石板路崎岖湿滑,脚步几次险些失衡。
看不见的黑夜更黑,可她跑到了他收留她那晚的昏败路灯下。
跑到了他抓她手腕,抓得发烫的那片露天楼梯。
墙根的杂草在风中簌簌发抖,茎叶间渗透铁锈与腐土的气味。
一楼楼道的灯泡早已损毁,仅剩一团黯黄的残光苟延残喘。
双腿累至失去知觉,仍机械向上攀爬,冻僵的小脸已无温度感知。
跑至四楼时,视野一片漆黑。
结满霜气的玻璃窗透入一缕惨白的月光,向下俯瞰,底层的黑暗已吞没了光源,唯有呼吸声在寂静中震耳欲聋。
钥匙入锁孔,轻旋半周,吱嘎吱嘎的门板轻松开了。
浸透的衣料紧贴肌肤,浑身颤颤巍发抖。
直接将藏入怀中,未沾染半分夜雨潮气的药袋置于玄关柜上。
旋即褪去鞋上泥痕,换上柔软拖鞋,径直冲向租屋唯一的卧室。
身影快的让颓靡瘫在沙发上,指间夹着今夜已不知是第几根烟的人,晃了一下心神。
知道是她回来了。
又恢复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缭绕的烟云模糊了他的眉眼,嘴角却倔强上翘,似在嘲弄世间百态。
回到卧室的白洛,连门都未及锁上,只虚虚一带。心知缩在沙发上的身影不会贸然进入。
褪去黏腻在肌肤上的湿衣,暖绒睡衣裹上身,来不及洗澡,匆匆走出卧室,来到一股霉湿味的狭小卫生间,将揉作一团的衣物塞入滚筒洗衣机。
倒入洗衣液,按下启动键,机器开始震颤。
不知道服役多少年的洗衣机,“嗡嗡嗡”发出一阵嘶哑的轰鸣。
待从经年的霉味中退步而出时,眼前的一幕,注定将成为她记忆中永不褪色的烙印。
夜色蚀人。
沙发上的少年颓然躺着,修长的指骨夹着半截烟,他抽得极缓,偶尔轻嘬一口,将青雾漫不经心吐向夜空。
他像是将自己彻底埋进了夜色,不是藏匿,而是放任,任由黑暗浸透衣褶、攀上发梢,甚至渗入每一寸呼吸。
而黑暗中明明灭灭的火星,是他唯一愿意透露的活气。
白洛袖中的手指渐次收拢,先前被雨淋得晶亮的眼睛泛起灼意。
不知是夜风从半阖落地窗潜入,抑或是某根心弦慢慢拨动,淡粉色的薄翳漫开。
耳边,是窗外荒唐的暴雨声,卫生间洗衣机的嗡鸣声,沙发上少年孱弱的呼吸声。
这好像是冬夜出租屋所有的声响。
私密、孤绝,专属此刻,仅属他们。
冷气流在屋内横冲直撞,无暖气的出租屋仿若浸入冰水中,密不透风,铺天盖地的冷。
她走向落地窗,欲阖上透风的裂隙,却不妨被一道肆无忌惮的力道阻截。
入眼灼目的腥红。
病白而薄情的五官,哪哪都破了相。
见义勇为,打狠架打的。
火星明灭间,白洛窥见他半垂的睫,瞳仁似凝着子夜露水的冷寂,漆黑却空洞。
下颌线在光影交错间时隐时现,透着颓废的棱角感。
借着残破的月光,又睇见他的影子在昏影里褪成一片模糊的灰。
仿佛与她一般,生命的底色皆是雨夜的晦暗,世间一切烟火暖色皆与他们无缘。
潮湿光线在视野内汹涌泛滥。一呼一吸间,浸透潮湿的灰。
白洛熄了阖窗的念头,欲去玄关柜面取药袋。
转身时,另一条腿已横行霸道抵在茶几阴影处。
彻彻底底将她的路堵死。
进不得,退不得。
明目张胆的老顽固。
夜潮携着月光的冷涎渗入纱帘,地板倒影里游着无数透明的蓝鱼。
她唇线微敛。
沙发上的人眼看指间火星烧近骨节才懒懒掐灭。
斜挑着眼角,痞笑裹着股子玩味儿。
“是不是故意挑我这边走?”
“……”
反咬一口。
“疼吗?”
不和见义勇为打架的人计较。
“疼死了。”
薄阽夸张抽气,腔调拖得又长又浪。
分明浑身疼得发颤,偏要把话往暧昧里拐。
“小床友。”
“……”
“我去拿药。”
白洛绕过他伸出的腿走向玄关,从柜面取药。
薄阽望着一身幼稚睡衣的人从玄关处取来药袋,眉骨微不可察动了动。
原以为她行李箱常备,但不是。
新买的,专为他新买的。
“你怎么知道我打架了?”
“杂货店的高中生说的。”
白洛屈膝蹲下。冷月儿的光将她的影子投向他的膝头。
“叫你漂亮姐姐的那小弟弟?”
特意使坏咬了重音。
“……”
白洛安安静静蘸取碘伏,轻若无声点在他下颚、鼻峰与额角伤处。
动作极有分寸,未有一瞬越界触碰他的肌肤。
雨夜沉酣,墙角一寸寸沁出潮气,四野是雾气般流动的朦胧。
连眼前人影也笼于虚实,似真似幻。
薄阽的漆瞳晦暗难窥,只凝着她低垂的眉眼,睫毛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
刹那恍惚,似有十年前雨夜中伶仃身影破雾而来。
小女孩的影子在记忆中浸了太久,早已与无垠的水汽交融,辨不清是不是高烧催生的幻象。
身处毒窝,险象环生,生机渺茫。
存活二字,从来是奢侈的谎言。
“漂亮姐姐。”
距离近在咫尺,呼吸温热相贴。
喉管难耐痒。伤口的刺痛竟渗入甜丝丝的痒。
白洛淡淡扫他一眼,动作未停。
伤口深可见骨,碘伏清洁后,又取抗菌凝胶。不会感染。
却被薄阽嫌厌看了眼。
“贴个创可贴得了。”
白洛置若罔闻,自顾自将药膏涂抹于指腹。
凉意覆上滚烫的脸颊。
引得人轻“嘶”了声。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融叠,蓝鱼在倒影中游成一片雾。
白洛觉出自己的力道重,稍敛一度。
薄阽享受似的阖眼,浑身的气息暖了好一截,颓意散了几分。
抗菌药膏抹过下颌、鼻翼与额角,创口贴覆上各处的钝痛。
浑似一只缀满补丁的补衲兔。褴褛风的少年。
白洛收拾药具时,薄阽忽而扣住她欲抽离的手。力度缠缚,挣无可挣。
冷风袭来,她的腕骨在他掌心,一寸寸灼烫。
烫得她颤了颤睫毛。
鬼使神差的,另一只手抚上他左眉处的断眉疤。
凉凉的月光下,疤痕边缘沾着干涸血渍,宛如未褪尽的旧伤。
“也是打架留的吗?”
“不是。”
薄阽呼吸间,白霜般的冷气钻入鼻腔,刺得肺腑生疼,刺得大脑钝涩。
“很久了。”
残破的出租屋在月光中扭曲变形,斑驳的墙皮、发霉的墙角、吱呀作响的木板床……
忽然间,视角内的物象开始虚化,回到十年前潮湿的地下室。
__
彼时,他无助蜷缩在潮湿的角隅,毒贩凶狠揪着他的头发,逼迫他仰起头。
细长的针眼冷冷抵住他的眉骨。
“替她求情?那就先给你留个记号。”
毒贩冷笑,针头狠戾刺入皮肤,血肉被撕裂的剧痛让他几乎昏厥。
毒品混合着鲜血渗入伤口,疤痕愈合时扭曲断裂,成了永久的断眉。
__
白洛的手指停在狰狞的疤痕上,指尖微颤。
__
让她回忆起十年前在地下室保护她的那个小男孩。
毒贩口中的,一只不肯屈服的野狗。
可狗被逼急了,亦会发疯咬人。
而咬了人,只有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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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晚了,去睡觉吧。”
白洛收回手指,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晦涩。
抓着她手腕的人卸了力道。
声音含糊。
“去吧。”
“你不回吗?”
“懒得动。”
“几步路而已。”
“那也累。”
“……光盖毛毯会感冒的。”
“冻不死就行。”
“……”
她怎么感觉他今天别别扭扭的。
自她坦言自己无男朋友后,他日日返回出租屋。
两张身影挤在单薄的单人床上,一床被褥覆着彼此。
每日清晨,她总见他踏着熹微去买早餐,留一室静谧与空荡的床畔。
但昨日天时忽早,她睁眼时恰撞见一帧惊心的画面。
自己竟蜷缩在他的怀里,手指勾着他的睡衣领口,踝骨贴着他小腿的温度。
向来以为自己是眠态安分的,就……很难评她自己。
白洛猜不透他的心思,但总归他是主,她是客。
“客厅总是要比卧室冷,我盖毛毯,你盖被子。”
纤细的手指扯着被薄阽压住的毛毯,他却压得纹丝不动。
故意的。
无计可施下,双腕齐齐施力,他却在某一瞬卸去力道。
故意的。
惯性使然,身体不受控前倾撞向他。
实际上,薄阽早已在高热中迷迷糊糊。
自他的爷爷离世的那个暴雨夜,他独自在滂沱雨声中伫立至天明。
后来每逢杭港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总会毫无预警高热。
或许唯有体温将神智蒸至混沌,方能稍减心口难耐钝痛。
窗外风雨声灌满两人耳廓。
白洛的额角撞上薄阽的下颌,疼得她嘶嘶抽气。
可她无暇顾及自身的痛楚。
怎么这般滚烫?
本能伸手碰了碰他的额际。
温度几乎要灼伤她的触觉神经。
仓皇收回手,颤抖着探向他殷红的耳尖,灼热透过薄薄的肌肤渗进她的血脉。
病中的呓语零落在薄阽的唇畔。
“别走…冷…”
眼眶顷刻间涨满酸涩。
发烧了却沉默不语,自己一个人捱着。
怕她看穿他的脆弱吗?
出租屋内无体温计,亦无退烧药。
窗外暴雨如瀑,连出门求医都成了难事。
糟糕至极。
白洛的心揪成一团。她先将薄阽扶正,又去卧室取出暖被,轻柔覆盖在他身上。
汹涌雨声疯一般拍打着玻璃。
仿佛要将整条南风巷尽数吞噬,方肯善罢甘休。
转身走入卫生间,拧开冷水龙头浸湿毛巾,拧干后返回客厅,将毛巾细致敷在薄阽额头。
他眉间微蹙,似有不适,却始终未睁眼。
白洛凝眸望向夜色,眼皮覆盖着凛冬的雨夜。
决定冒雨外出购药,至少要让薄阽的体温有所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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