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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帕格玛

滂沱雨把冬夜淋得发烫。

浇了穿着睡衣的人一身冷雾水。

浇得透心凉。

街道上空寂无人,只有雨水肆无忌惮流淌。哔哔啦啦的。

她擎伞而行,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积水中,思绪却飘回大一下学期一场焚夏的台风夜。

相似的雨,相似的冷,相似的静。

__

是2016年台风过境杭港的一个危险漆夜。

风肆意将雨吹成斜线,巷子路灯下的水洼深浅不一,积水映出少年的孤影。

他停在杂货店斑驳的门前,买下最后一袋猫粮。

老板娘多瞧了他一眼,鬓角的擦伤还未结痂,泛着青紫。

应是在无人知晓的打架中留下的,或是在追猫时意外撞伤的。

套着一件白衬衫,浑不在意倚着墙皮剥落的旧墙。

风雨把少年张扬的银灰发打湿,凌厉眉骨下,一双眼睛漆冷潮湿。

却为几只流浪猫狗擎一把大伞,指间夹着薄荷烟,静静看它们争相分食粮袋。

恰逢白洛兼职至深夜,浑身疲惫撑着伞,走在两侧暗旧砖墙挤得路灯光变了形的南风巷内,陡然听到旧歌旋律。

“一个人撑伞”

“一个人擦泪”

“一个人好累”

她惘然若失,有一瞬恍若隔世一瞥。

转角暗影处,少年偶啄一口烟,火星绽开一瞬暖色,照亮半截苍白手指,旋即被夜色反噬。

烟灰悬至岌岌可危时,他忽而扬腕,看灰烬坠入雨洼,无声碎散。

无光的角落长满苔藓,而他的灰影子狼狈蜷缩着,静候一场注定缺席的晴空。

夜色醉心,昏灯倦眸。

她看他的眼神亦如居民楼的大妈一样。

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少年,如何一寸寸溃烂。

看一个落魄且暴躁的疯狗,如何在流浪猫狗面前收敛尖刺,掌心托起微薄的暖意。

2016年的漆冷夜,台风卷着杭港的喧嚣横穿夜空,而他只是万千雨滴中,偶然坠入食盆沿的一粒温柔。

可雨天光线掠过时,少年的骨线似敷了薄银,清绝孤傲,矜冷高贵。

不该被困在潮湿的暗角,不该比破烂不堪的窄巷更颓败。

“想死?”

倚墙而蹲的人影,犀利捕捉她投来一瞥淬着冰的厌恶。

直直盯着她映着人间灯火,却拒纳半分温度的漂亮眼睛。

“快滚!”

恶狠狠的威胁警告声在烟味中沉溺。

可警告并非出于恶意,而是催促她不要在外久留,速速回家。

台风夜。

浑身带刺的丧犬,为流浪狗猫擎伞,为女孩遮风挡雨。

终会有一束骄阳,穿透他锈迹斑斑的灵魂。

照见所有尖锐的棱角下,一颗未死的、滚烫的心脏。

__

深夜雨将老诊所的门牌浸得发暗,白洛踩着水洼又奔过两条街巷,在老城区的砖墙间寻到一盏长明的药房灯。

她攥紧药袋,踩着湿滑的人行道,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赶。

裤脚溅满泥渍,发梢凝着雨水,却无暇顾及。

回到出租屋推门而入时,潮湿的寒气与屋内暖黄的灯光撞个正着。

薄阽蜷缩在沙发上,被子胡乱堆成一团,额间温度灼人。

“薄阽。吃药。”

她俯身轻唤。

可沙发上的人眉峰紧蹙,喉间只发出含混的呓语,吞咽的力气被高热抽离。

白洛咬了咬嘴唇,旋开退烧药瓶盖,药片落入手心。

凝眸片刻,而后轻抿一口温水,舌尖轻触确认温度。

不烫了。

方垂睫俯身,贴近薄阽苍白的唇畔。

腕间骤然被攥紧,力道近乎痉挛,像是梦魇中抓住了救命稻草。

白洛任他抓着,将含药片的舌尖抵入他的齿间,温水与药片徐徐渡入。

药片硌在舌根,苦味漫溢,她却凝滞不动,唯恐吞咽有误。

直至喉间微动,才撤开半寸,温软的唇瓣贴合他的唇角,将残水尽数抿收。

如是三度往复,药片终尽。

薄阽的眉头依旧紧锁,白洛用拇指轻轻摩挲他的眉心,方觉自己心跳得厉害。

耳畔尽是澎湃的雨声,手心残留着他薄唇的温度。

灼热,潮湿,带着病痛的孱弱。

甚至有点熟悉!

与夺她初吻的人的唇瓣有着惊人的相似。

双生兄弟的唇瓣质感亦是如出一辙。

只要她守口如瓶,秘密将永埋心底。

薄阽的体温渐渐退下,呼吸平稳如潮。

白洛垂眸凝视他沉睡的脸,小小声呢喃。

“一切都会好的。”

会走出南风巷。

会捱过暴雨夜。

会等来黎明与曙光。

他们会向着光的方向生长,在暗夜处生出一轮滚太阳。

*

白洛和阿伊莎是卢妃开着跑车来接的。

跑车泊于大学城的银杏大道,见到阿伊莎说的朋友是白洛时,车内三人皆怔愣了下。

“妃姐。”

阿伊莎亲昵打招呼。

卢妃含笑应承,指尖在她颊边落下一朵温柔的力道。

“我们莎莎又美了。”

余光却似蝴蝶翩跹,落定一侧安安静静的身影。

高中时,她见过白洛很多次。逃课时的匆疾背影。网吧角落的沉默轮廓。无数个黄昏里清冷的侧脸。

彼时,毫无机会攀谈,对方亦无意融入她们圈子。

加上酒吧兼职仅一周便离职,以后的交集愈发难寻。

昨夜,一场骤雨将城市浇透。跑车疾驰而过泛滥积水。

车内四女一男。

卢妃凝神驾驭着方向盘,无法分心说话。副驾驶上的沈辞肆自跑车驶上杭江大桥起,抱着靠枕开始昏昏欲睡。

阿伊莎专注回复自家那位的消息,互相分享着一天的点点滴滴。

她身侧的女生一直低头不语,不知是在发呆,抑或有心事,郁郁不乐。

白洛向来安静,不喜多言。额骨抵着车窗朦胧的镜面,凝望杭港的霓虹倒影在玻璃上破碎、重组。

脚下,是滚滚不息的浩浩江水。

秒秒间,一道手机提示音盖过车内的粤语歌。

白洛瞥见屏幕上的消息。

[你昨天亲我了?]

“咳咳咳~”

车内潮湿气重。她喉间一窒。

那些生涩的、颤抖的、满含她慌乱的吻,他竟尽数记在眼底。

可他却任由她笨手笨脚照顾,任由她将苦药渡成甜。

昨夜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入睡的,再睁眼时已是斜阳西沉的四时。

出租屋空寂。薄阽早已不见踪影。

她以为高热会抹去他所有的记忆。

可现在,他居然明知故问!

[我以为你不记得。]

下一秒。

[人没死,有气,有感觉。]

“……”

真心觉得他的嘴淬了毒。

正欲熄屏,又一行字迹浮现。

[现在在哪?]

[和朋友去吃饭的路上。]

[别喝酒。]

“……”

脑海中浮现凄冷的元旦夜。

低哑的声线,模糊的身影,滚烫的怀抱……

答案在心底生根发芽。

决不可能是小叔叔,以他的作风,只会直接将她带回住处。

正欲回复一个[好]字,对方的消息轰然而来。

[听见没?]

“……”

没听见。

晕黄路灯穿透车玻璃,落在倚着窗户的女生眼瞳中,映着霓虹却毫无温度。

白洛似有所察,慢慢侧头,眼底刺入一道冷淡又黯然神伤的目光。

两人中间,阿伊莎垂着脑袋回消息,唇角笑意盎然。

浑然不觉后座的冷寂中,翻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

如浪水般一潮高过一潮。

白洛抿了抿唇,半张脸隐于昏影中。

女生她毫无印象,却不知敌意从何而起。

跑车最后泊停一湾千禧年的霓虹旧巷。

年代感太久,大排档墙皮剥落处渗出潮湿的霉斑。

昏涩的钨丝灯下,小广告层层叠压,招聘、寻人、通缉,字迹皆已褪色残损。

老板娘显然与沈辞肆认识,迎上时语气熟络,笑着攀谈几句。

预订的包厢内早已人潮汹涌,白洛静静辍于他们身后几步之遥。

推开门时,沸腾的声浪骤然凝滞。

“等你们好久了。”

“快找空位置。”

待白洛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窃窃私语此起彼伏。

“我操,她怎么来了?”

“谁朋友?她和我们能玩在一起吗?”

“不和我们玩在一起,难道和有钱金主玩在一起?”

言语越来越失控,越说越离谱。

“你说她在金主的床上,叫的是不是很妩媚动听?”

下一秒,一道清脆的玻璃破碎声轰然炸开。

有人用掌根捏碎了玻璃杯。

碎片四散飞溅,指节却奇迹般无丝毫伤痕。

包厢左侧的落地窗直抵天花板,窗外是窄巷衰败的夜色。

衬得倚着一窗月光的少年,威压灼灼。

众人闻声望去,目光汇聚处,薄阽的存在感近乎刺目。

天生的主角。

银灰发炽烈,随性套着件复古牛仔卫衣,单手漫不经心把玩着打火机。

有一下没一下点着玻璃碎片。

“挺没劲的。”

语中漠然,不知是指人无聊,抑或聚餐无趣。

尚未落座的沈辞肆将一切尽收眸底,包括某些人嘀咕时的只言片语。

整日对女生口无遮拦,难怪薄阽会觉得无趣,连他自己亦厌烦无比。

目光冷冽扫过几个开口不逊的人,压着怒声警告。

“嘴巴都放干净点,怎么尊重人不用教吧。”

待转眸望向白洛时,瞳底多了几分兴味。

“随便找地方坐。”

让他兄弟两次护的人,真是罕见。

__

白洛辞职的事,径直告知了沈辞肆。

彼时他眉峰微蹙,眼神意外。

一份不易寻得的工作,仅兼职一周便戛然而止。

人总归非自己召入,给薄阽打了个电话,询问他对白洛离职一事的看法。

薄阽只是轻描淡写两个字。

“随她。”

看似轻飘飘随意,却将决定权抛回了他手中。

沈辞肆倒干脆利落,毫不拖延为白洛结算了工资。

到第二日与薄阽碰面时,语气玩味。

“那天你为什么护着她?”

对方只斜倚着沙发,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半截烟。

“来了玩性。”

又一句轻飘飘的话。

沈辞肆向来知晓他是个游戏人间的主。

时而,骨血中的恶劣劲说来就来,毫不掩饰。

学校废弃的烂尾楼内,他目睹新生遭同窗欺凌。

本可置身事外,作壁上观的他,偏生逆势而行,故意寻衅挑事,将一群恃强凌弱的家伙打得落花流水,狼狈不堪。

时而,又慈悲若救世主临世。

滂沱大雨中,蹲踞于校园一餐门前,餐食近在咫尺却无心问津,只兀自擎伞为一只瑟瑟发抖的流浪狗遮雨。

自己的半侧肩膀淋了个透,刺骨的冷。

进进出出餐厅的学生,纷纷举着手机,镜头对准雨中奇景。

不知是心情太好,还是心情太差,忽而仰头向天,笑得张扬,竖起两根手指比了个“耶”。

惹得一群女生含羞带怯尖叫不已。

善恶两端皆行至极致,倒教人窥不透游戏人间者,究竟是真癫狂,还是假疏狂。

时而,堕落似一只人人唾弃的疯狗。

沈辞肆清楚薄阽的家庭隐情。

大一初雪夜,母亲抵达杭港,将冰冷的抉择掷于他面前。

——以后与姐姐一同生活,放弃了他。

沈辞肆和朋友找到他时,一身遮不住的浓烈烟草味,整个人笼着层病态的灰白感,胡茬杂乱无章生长。

一双藏在黑色帽檐下的眼睛,只写着一个字“死”。

曾以爱之名陪伴他十八年的父母,在高考尘埃落定时坦白:多年前早已离异,另组家庭。

天塌般的打击,又有谁能承受得住?

天之骄子一夜之间跌下神坛。

青春是场不服输的豪赌,十七八岁的少年连天高地厚都敢押上,却在父母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昔日敢把世界扛在肩上,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笑得张扬的少年,已然一去不返。

徒留一副“满不在乎”的外壳,再难映亮。

而他的专业偏偏是禁毒学。

他将自己的生命交给了国家。

无人能救他。

所以元旦日在薄阽破天荒为一姑娘动怒时,他无声期冀着,期冀女孩能救救他,拽他逃离永夜。

到底是期待落了空。

谁也不在乎,只是来了玩性。

一时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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