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句暧昧的话,可她却不觉得暧昧旖旎。
冬日未至,可覃晏初却觉得这屋舍内寒极了,像有一条暗伏的毒蛇,缠上了她的脊梁。
“等我?”覃晏初警惕地笑着,眼底却不见笑意,“阁主……可有什么吩咐?”
商关汉未曾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搁下茶盏,朝她的方向走去。
他走过来的时候,背对着烛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也挡住了他身后的灯盏。
覃晏初眼前的光亮一寸寸暗了下去,陷没在他打下的阴影里。
二人的身影交汇于一处,一齐藏匿在昏暗中,似是藏着什么朦胧的秘密,又或许是,藏着一些狡黠的谎言。
商关汉步步紧逼,像一座欲倾的山,直直地朝她倾轧过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埋葬。
寻常人遇了此等情形,定会下意识地后退,哪怕不后退,身子也会顺势往后倾,要是身后有阻碍,人的躯体也会微微后缩——此乃人之本能。
可覃晏初此刻却静如磐石,稳如泰山,冷静地瞧着眼前人。
她不乱,不慌,亦不惧。
商关汉的脚步终于停止,二人仅有交息之距。
随即,商关汉执起了她垂在胸前的一缕发,将她的乌发送到了他的鼻侧。
覃晏初的墨瞳微缩。
商关汉就着这个姿势,沉默良久。
覃晏初无声地咽了口唾沫。她前不久才被金勤洒了点类似于迷药的香粉,这下许是还未曾散干净,让面前这人给闻到了。
他会作何反应?
沾在她身上的药粉量其实很少,而且,只吸入少量的话,顶多会使人有点晕乎……
“去见谁了?”
“温尚余。”她答。
温尚余家中本就有暗香浮动,她这么说,倒也不假。
在憧憧的残影之下,商关汉的眼神又垂下了。
覃晏初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发觉他一直盯着她的伤臂看,仿佛是想透过血腥乌黑的纱布,看透些什么。
她手上的伤口是今早处理的,臂上的血口还未曾完全结痂,方才还与金勤进行了一番缠斗,伤口早就裂了,血浸透了那米黄的布,变成褐黑色。
只不过她训练多年,对于痛感的感知力早已被磨得不剩多少了,要不是商关汉的眼神,她可能也未能及时发觉出异样。
商关汉见过无数的疮疤脓血,早已见惯。
覃晏初也觉得他这种薄情寡义之人是不会在意这种微末细节的,哪怕是民间的无头鬼怪蹦到他面前,她觉得这商阁主也不会为此眨一下眼。
谁知,他此刻竟问她:“如何伤的?”
可真是奇了,太燕一带天气转变,难不成这商阁主的性子亦会像这更迭的四季,随转随换?
“我说过,温尚余那边,我会有法子来解决的。”
商关汉眸光一敛,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此番是换法子了,转使苦肉计了?”
这话说得真是别有用心——他这是在暗讽自己之前使美人计金蝉脱壳的事。她也并未想一直瞒骗商关汉,但不曾想到,自己竟然暴露得如此之快。
覃晏初佯装懵懂,嘴角绽出一个笑,原是冷的季节,她却笑得如三月桃花,“自古多有良谋善计传承至今,既是先贤留下的,何苦不用?”
商关汉闻罢,未加点评,目光落在她染血的袖口,问:“药箱在何处?”
覃晏初笑意微凝,神色一滞,“在屋内。”
“拿出来。”
覃晏初踌躇一番,还是去了。房间距正堂就几步路的距离,不过须臾,她便捧着个红漆药箱回来,轻搁在他面前的桌上。
“手。”他言简意赅。
覃晏初自然知道他是何意,只不过此人大发善心,可谓是比天现异象还要罕见。
覃晏初犹豫一阵,将伤臂伸了出去。
商关汉将褐色的布取了下来,动作竟出人意料的轻缓。
他将她的袖口又上撩了一截,露出一截皓肤,衬得那五道爪痕愈发刺目惊心。
商关汉自药箱中取出一瓷瓶,拔开塞子,清苦的药香顿时弥散开来。
覃晏初盯着,发现他的指尖似竹,不是那种刚冒头的青竹,是长了一定岁月的绿竹,遒劲有力,笔直干练,指腹间还有些浅色的厚茧,看着不明显,但触感很强烈。
但下一秒,她就没心思欣赏了。
商关汉的劲极大,抹药的时候,那沾了药膏的木条直戳她的伤口,疼得她冷汗直冒。
这哪是在抹药,这简直是在上刑!
当初她以抹药为借口,故意折腾齐烟,这下自己倒被人如此整,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穷少年白白被人欺!
她忍了半晌,想抽手,哪只商关汉的手就像一把虎钳,牢牢抓着她的腕,她恨得牙痒痒,疼得直抽抽。
她能忍疼,但她忍不下这口气,“商关汉!”
“终于舍得开口了?”商关汉眉头仍是拧着,“你再不说,我都要以为你没有痛感。”
她咬着牙,“我是人,不是被人踢一脚还没反应的愣木头。”
覃晏初有一副无害的皮相,玉肤凝脂,人形消瘦,眼神清冽,瞧着脆弱不堪折,但她够狂也够狠,铁心铜胆,她一样也不少。
可这也不代表,她不会疼,不会流泪,不代表她耗尽精气后不会疲惫。
“知道疼,下次就用点聪明的法子。”商关汉说,“温尚余看着文弱,眼神却让人觉得阴鸷,一看便是生性多疑之人,你当他的疑虑会如此轻易的被你打消么?”
这人看似躲在幕后,糙活滥活全安排给手下的人来做,但他依旧什么都知晓,似是什么都了然于心。
“我……”
“许多事情,自开始时就知道是在白用功,那就先隔着放着,有些问题就像长在别人身上的伤口脓疮,不用我们撒盐挑拨,到一定的时候,他们的疮便会自行溃烂。”
话毕,商关汉的力道柔和了许多,模样很是小心,仿佛方才粗手笨脚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如此这般,倒让覃晏初觉得陌生,不适应,还觉得痒。
伤口愈合程度不算好,还是会时不时绽出一点儿血来,浓色的血液沿着覃晏初的手臂淌落下来。
商关汉见状,扯出了自己的帕子,擦拭干净她手上的余血,又好生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收了手。
覃晏初也把一直挽在上臂的袖子放了下来,本想道出一句“多谢”,可话道嘴边,唇舌似是被粘黏上了,怎么也开不了口。
商关汉也不是会揪着一句感谢的话而不放的人,他见无事,便起身了。
“对了,齐烟朝我汇报,说你在温尚余的后院中看见一人,追了过去,可曾有结果?”
“……未曾,我以为他会赴往苏宏府衙中,可追去的时候,却未曾见到其人,我出来之时,在街市上瞧见了一个与他身形类似的人,便追了过去,哪知这人进了山中,加之天色昏黑,再找不到他的身影。”覃晏初答,“我想着今日可能不会有什么结果,便先行离开了。”
她这番话真假参半。
商关汉瞧了她一眼,“知道了。”
说罢,他转身开了门。
门开的一瞬,雨声骤然闯入耳中。方才她光顾着应付商关汉,未曾注意到屋外的这场雨。
覃晏初看着商关汉若无其事地走至门外,阖上了门。
这人竟没带伞。
不知怎的,覃晏初不自禁地走到窗边,把窗开了一道缝儿,一只眼透过窗,瞧着屋外。
屋外雨丝细密如织,在檐角挂起的珠帘,随风而摆,滴滴答答的,似玉珠相碰。
商关汉完完全全暴露在雨中,似是不甚在乎这点细雨。他走得如此从容不迫,仿佛他不是在淋雨,而是在赶春日里的一场花事。
这人到底在装什么。
她冷着脸,看着他那皎白的衣衫沾了水露,又随风而动,轻得像一片雪,不知何时会消融逝去。
在那么一刻,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她。
她转身就去了内室,翻箱倒柜,终于找了一把油纸伞。
她撑开伞,奔至商关汉的身边,扬着手,将伞拔至他的发顶之上。
“雨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混在雨声里,“你这般回去,该湿透了。”
商关汉停下脚步,凝睇着她,似乎是不解。
覃晏初见此人不领情,自己也不愿矫情,干脆地说:“拿着,我的手举得好生累。”
他终于伸手接过了伞柄,二人指尖相触。商关汉的手,竟比这秋雨还要冷上三分。
“嗯。”
***
翌日天晴。
昨夜的一场冷雨将太燕山细净透了,晨雾氤氲,整座山峦像是裹在一张烟灰色的纱里,天色也郁得很。
山间的雾气太重,覃晏初连呼吸都带着湿意。
覃晏初在山间涧旁洗漱,溪水冰凉刺骨,她的思绪飘走了一瞬——她想起那人指尖的温度。
随即,她打了个寒颤。
“荒唐。”她低声自语,用力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仿佛要连同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一并甩开。
她赶忙起身回房,束起长发,将匕首贴身藏好,往苏宏府衙中去。
今晚,她势必要永绝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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