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落子已被人送来。
我给他洗了个澡,喂饱后哄他午睡了一个时辰,便携他一同去往修罗道寻他那个做事不循章法的舅舅。
傍晚,落仓回宫,人尚未踏入宫门,已察觉内殿有人。
他虽在修罗道登极,但早已习惯离群索居,既用不着有人伺候,也不屑得由人保护,因而重重王宫越过最深处这道门洞,便忽地从三千宫人的繁华场中抽离出来,除落仓外谁也不许入内。
这里像是与世隔绝,本该隔出一方世外桃源般的松快天地,却被落仓这个没有情趣的人糟蹋成了一个野兽穴。
宫墙内不种一花一草,先阿修罗王悉心呵护的满园红翠早已枯败成土里的肥料,养活了几株在落仓眼皮子底下苟活的苍天巨树。
帐子帷幔他都嫌碍眼,命人拆走。对屋里的盆景、摆设他倒是没有显出特别的厌恶,但也不去经心,这会子盆景早枯朽腐烂,精美玉器、绣屏这些也蒙灰生尘,透出一股子破败气息。
墙垣、飞檐、梁柱这些个东西是庭院宫殿的骨架,若是外无鲜活花草修饰,内无别致装饰点缀,一副光秃秃的枯骨只会令人觉得无趣又萧瑟。
先阿修罗王曾是人间帝王,自出生以来便浸淫在宫闱奢靡华丽的品味里,自然对宫中一切都格外讲究。他悉心营造出的这座旖旎寝宫终是在落仓手里化成了一把扬尘。
说起来落氏与苍岭族都是仙界世家,落仓本该如兄长和无央那般,受门楣熏陶,在礼与雅这两件事上颇有建树。可是他出生后不久,落氏灭门,不同于我尚有女君规训,他真正是肆意成长,身上才会有如今这股蛮荒野性。
野兽的洞穴里何故传来人息。门外的落仓的眼底泛起凶残杀意。
他没有唤来侍从,单手握紧腰间刀柄,孤身往里走。
门扇被一脚踹开,发出枯朽而尖锐的呻yin。
天光从门缝里挤入寝殿,惊起满室灰飞。
落仓的身影背光而阴,唯独那双眼亮得让人心惊胆战。
他飞快地打量一圈屋内,明明看见我抱着落子坐在角落一张断腿的椅子上,却没有立时松懈下来,待辨别清真假,手才从刀柄上挪开,但依旧面无霁色,生硬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本来已经消气,见他这副模样,只感一股怒火直冲胸口。
“若不是你要毁去末月的一生,我绝不愿来见你。”
他脱下外袍,随手往屏风上一搭,径直走到里间,鞋也不脱四仰八叉地躺上床,闭目养神片刻,仿佛总算卸去几分紧张与疲累,长长地舒了口气,才回我道:“既不愿见我,我就不出去了,我们就这样彼此眼不见心不烦地把话说完,各走各路。”
这世上除了落仓,再没有人能把我气成这样,胸肺几乎要炸裂,却闷堵难疏,四肢酸麻浑身颤抖,险些没抱紧落子将他摔在地上。
我忙把他往怀里紧了紧,极力克制心绪,许久说不出话,狠命咬紧下唇一个劲儿地流泪。
等了许久始终不闻回音,落仓不耐道:“既然没话要说,还在我这里赖着做什么?”
“你真是...”我咬牙切齿地将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混账!你算什么哥哥!”
这话令他狠狠吃痛,猛地从床上跃起,止步于画屏前,隔着屏风吼道:“你只管认落允那个兄长!”
我按住胸口,噙泪对他喊:“你哪里比得上他!他是世上最好的兄长!”
里间忽而没了声音。
屋里光线暗,隐约看见屏风上绣有崇山图,与落仓那抹僵直的影子重叠,给屏中锦绣笼下一片淡淡的阴鸷。
流云蔽日,影子与图景融为一团铅色。
“滚回你的仙界去!”
落仓听见摔门的声音,宫墙内立时静极,除他外再无活物气息。
他重重倒回床上。
今日的褥子似乎格外软,被面也隐有干净的香气,落仓这才察觉床上寝具被换成了一套簇新的。
里间积灰数月的台几擦得锃亮如新,几只瓷瓶里插着外宫摘来的花,错落在屋内。
这些瓷瓶原本是寝殿里的东西么?
落仓记不清楚。
他觉得憋闷,起身反手扬开窗扇。
屋外浑浊的风灌进来,屋内馨香更浓。
香气飘入鼻息,穿透五脏六腑,渗进血脉,似暖流抚慰心胸,同时也激起蛰伏在血脉里的痛。
这痛倒不如何剧烈,像是有什么钝器外裹附着层层锦缎,砸在心口,却是化不开也散不去,恼人,也消磨人。
孤种。
这锋利无比的两个字是他自己亲口对同胞妹妹吼出来的,时至今日早意识到话重,但没有后悔。
落仓从不后悔,就连落允神陨那件事都不曾令他后悔,他只顾在地狱赎罪,不瞻前不后望,往昔不可追,来日或是末日,多虑无用也无益。
对妹妹撂下的狠话是口孽,这等佛缘落仓断然不屑理会,更不会想到要因为伤了她的心去弥补一二。
他立在窗前一动不动,直至月升,心头始终淤堵,气息难平,一时痛,一时暖,恨不得屋外狂风乍起,狠狠吹个痛快。
第二日,阿修罗王在朝上与臣子议起了婚期。
“王不是说这个吉日您要等一个重要的人来定么?”
落仓斜倚在白骨座上,捏了捏眉心,“你们定罢。”
…
我是从末月送与高阁仙官的请帖上得知的婚期。
文茂托着大红封套,一字一句地将帖子念出声。
上一回收到落仓大婚的喜帖,正是个花好天清的日子,那时的我似乎早对喜事背后暗藏的不祥之兆有了预感,接到请帖并没有半分喜悦。
那封喜帖成了兄长神陨的恶谶,后来被我用神火焚尽。
眼下文茂手里的那张喜帖诚如火焰里复活的鬼魅,阴恻恻地逼我别开眼,不敢多看。
好在这回我并没有收到落仓那头送来的喜帖,这本该是件刺痛我的事,却因为恰好躲过了回忆里的噩兆而使我欣慰。
大婚日,修罗道浓云阴黑,头顶不时有惊雷炸响,伴随一道凄白电光,照得喜堂里的红绸缎隐有哀色。
女君领仙界宾客入座。这是开天辟地以来,仙界君王头一回踏足修罗道。众修罗难免好奇,也不多加掩饰,肆无忌惮地打量起仙家们。
有仙官便要发作,被女君凌凌眼风给按了回去。
我与同僚们聚于下首,很有默契地没有多言,个人心里头都不觉得末月这桩婚事算得上什么金玉良缘。哪怕这是她一厢情愿苦苦追求的果,但作为外人看来,她是痴陷其中无法清醒,待有一日清醒过来,定要悔不当初。
和亲事定后,我们谁也没再见过末月,是以没人知道她此刻真实的心思。
我坐的位置正好在窗边,撇眼便能看见红绸与窗棂格出来的那一方巴掌大的天色。当年我正是在这片天上看见了神陨之天象,震惊半晌才意识到这场天地巨变于我这个人而言是丧亲之痛。
一人的丧亲之痛与众生之浩劫相比,委实微小可笑,可在那一瞬间我还是没能守住大道与宏愿,只为兄长的亡故而悲痛万分。
神非佛,难免不受私心摆布...
这样的念头冷不丁地牵扯出无央和未来仙君对我的诘问,我当真对释天过分苛求了么...
又一道电闪雷鸣,蓄势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落下。
水雾将众人眼底的大红刷洗得褪了色,惨淡的喜气立时糊上一股潮气,黏答答得愈发热闹不起来。
这时有一个人赶在雨声落地前跨入喜堂,珠落玉盘的雨声恰好在来人身后炸开。
众人纷纷聚神望向门外骤起的暴雨,自然便也看见了框在雨幕前的那人。
他却不理众人目光,冷漠地穿过一排排宾客,径直在最末的角落里落座。
傲人气度吸引众人不能自已地随他看去,直至他在角落里不等开席先自斟自饮起来,再无其他举动,道道目光才渐次撤开。
风舞的目光还钉在角落里,压低声音道:“那人瞧着好生眼熟。”
我没再往他身上看,淡淡道:“不曾见过。”
无央到的稍晚一些,亦是敛收锋芒,不叫旁人认出,只在与我四目相对时若有似无地笑了笑。
婚宴喜事本就是为凑热闹,断然没有人愿意坐在角落,因而四方的座都空,无央捡了一处坐下,朝对面那角看去,浅浅点了点头。
宫人还不及在那处角落里增添灯烛,昏暗中那人究竟有没有回应难以追究。无央不甚在意。
不似仙界的周全,阿修罗道的宴席上从不为天神设座,这规矩从落仓登极大典当日定下,一直延续下来。
眼见主座宾客落定,时辰将近,外头雨势却愈发猖狂,宫人们所幸将门窗通通关上,又给喜堂添点数十灯烛,门里面的喜气陡然升起。
喜堂左手有一扇十分隐蔽的门,通向里间宫殿。门外立侍两排宫人,片刻后落仓从门里走出来。
礼服,红袍,披发,赤足,若一团旷野中不受拘束的烈焰,灼灼出现在雨斜风狂的天地间。
他越过上前道喜的宾客,冷觑角落里一动不动的两尊天神一眼,又在人头攒动中寻到我,不怀好意地放声一笑。
在天生缺情少爱的看客眼里,我们三个各有各的荒唐,各有各的愚昧。他的笑是讥嘲,更是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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