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今日明艳如春,不仅仅是脂粉妆点的关系,她心里的幸福和满足点亮了她这个人,使她眼若繁星,面如桃花。
礼成那一瞬,末月无法自持地流下泪水,仿佛自己为一个人沉浮数千年的命运在这个瞬间总算有了令她心满意足的交代。
落仓脸上的神情和末月的感动有些格格不相容,但他身处王位,理应在任何场合都藏好真实情绪,显出庙谟深沉难以捉摸的君王相,所以大家看他反应冷淡也不觉有异。
不过他今日与平时还是略有不同,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受喜气所感染,他眉眼中剑拔弩张的戾气竟收敛起大半,人虽然还是那个火折子般一点就着的人,但莫名的面目柔和,似蒙在一层薄纱里。
我不禁自省,先前一味阻挠末月走到落仓身边或许是错。落仓虽然无情,但是知恩,末月此生如若执拗于情爱,注定愁苦而无果,可一旦想开,只求相伴不分离,不求什么两情相悦,那么这样一份恩落仓尚且还给得起。
礼成后,末月便是家人,落仓待她自会不同。
末月其实想得比我明白。
我自以为是地做了许多抉择,为他人为自己,自负地笃定是为所有人好,时至此刻才幡然醒悟,我并没有大智慧,我的抉择未必就对,就好...
我不禁看向对面隐于角落的释天。
他守到这个时候,已是为心里的人尽足心意,这便起身要走。
门外大雨滂沱,电光劈天,雷声震地,尽管如此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天象,惊蛰前后有时一月中能有七八天这样的日子。可我却害怕释天孤身走入那样一片天地中。
垂在桌下的手都已抬至身侧,凭空抓捏一把,还是决绝地垂下去。
释天的身影眨眼间不见。
众宾客摩拳擦掌着要去闹洞房,谁也没注意到提前离席的人。
我眼底泛起潮湿,仰面饮酒以此遮掩过去。
身后伸来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肩头,“人都去里头闹了,你不去看看么?怎么把自己冷在这里,倒像个外人似的。”
说着,无央拉开风舞位置上的空椅子,在我身旁坐下,微笑着将我手边的酒壶挪远了些。
我提眉往主座上正襟危坐的贵客们一扫,“这不还有人陪我一块冷在这里么。”
说着又朝对面角落里努努嘴,“他都走了,您还在这里虚耗啊。”
“他若晓得你在这里,也不会走。”
他一语将我噎住,穿肠而过的温酒泛起辛辣。
醉眼看去,无央今日是我在凡间与他相遇时的模样,青布衣衫,平实五官,乍一眼以为可亲可近,细看才能瞧出其中端倪,像美玉上一道细微裂痕,因残缺而绝世凄美。
“您今日既然不想被认出来,就不该坐到我身边。”
“我不忍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伤心。”
许是酒喝多了,我竟冲动得对他掏了心,“我没有伤心,我只是害怕。我总是很害怕,自从兄长去后,一个惊雷都能把我吓出一声冷汗,以为是神陨之象。”
“我明白,我明白。别怕,别怕。我们都不死。”
又一道雷鸣,恰好落在无央的话音之后,激得我浑身一颤。
他不能揽我入怀,双手僵直地搭在膝上,逐渐酸痛。
“我啊,实在是个很贪心的人,心里**太多,念想太多,这才惹出许多愁许多苦。其实放下不就行了。可不行啊,我放不下。这些可不都是欲么...所以上天才将这个位置塞给了我...”
酒劲上头,我趴在桌面上糊涂地睡了过去。
过了不知多久,被一阵嘈杂吵醒,这时酒气消散大半,人一睁眼立时清明。
打量四周,不知是无央还是落仓派人把昏睡的我送到了这间偏殿。纱窗半掩,有夜风拂面,然而月照窗明,透出的却是幢幢人影与漫天火光。
一股腥臭的血腥味与殿中熏香浑搅在鼻息中,耳听甲胄兵器敲击出坚冷声响,挑起一声声惊呼一声声呐喊。
宫变。
大喜之日果真是阴谋最好的遮掩,一而再地,红烛滴泪,红绸浸血,仿佛是对落仓这个绝爱之人最恶毒的诅咒。
此时此刻,落仓与末月相对立于寝宫中。这处宫殿是为大婚修建,不是落仓平日住的那方邋遢庭院。
金器折出的灯光透出一层浮于表面的璀璨,映在王与王后的脸上,覆盖住他们本来的脸色。
门外叛军将宫殿层层包围,落仓经年养出的亲兵全被挡在宫墙外,而挡住他们的竟是身着银甲的仙界天兵。
这时女君尚在喜堂中与同座饮酒,外头动静闹得这样大,举座哗然,女君搁下杯盏,身上没有半分酒气,振袖一挥,布下一道坚实难破的禁制。陪侍仙官们祭出法器,显然是有备而来。
女君朝电光划亮的窗子望了望,其实根本看不见外头情形,可她仍是尽力看去,欲要看清头顶的天自己究竟能登多高。
她在仙界久居极位,愈发觉得逼仄,临高非能穷目望远,而是比底下碌碌之人更能感受到天地的边界,就像眼下困住宾客的这道禁制,属于她的天地如此受限。
凭什么神的天地无边无际。
无央是她看着长大的,可他却一步登天,走向了与天齐平的位置,千媛不甘心。
然而弑神这条路是万劫不复的死路,她走过,也见识过天神那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女君胸中无边无际的野心如一场烈火,烧到天神跟前,也终于乖觉地自知进退。
于是乎,修罗道成了她的新目标。若那皇天太高,终究无法登顶,不如就将天穹之下的山海与万灵尽揽入手掌心。
阿修罗们好斗嗜杀,心无常性,视忠义如粪土,眼见仙界女君对落仓出手,都乐见修罗道掀起腥风血雨,再改天换地。
喜堂中静了一瞬,渐渐重新热闹如前,阿修罗们吃喝照旧。
女君再无心与他们虚与委蛇,负手踱到窗边,窗扇猛地大开,在风雨里惊惶摇曳。
千媛透过雨幕朝内宫望去。
一口通体漆黑的巨鼎高悬于阿修罗王与王后的寝殿上空,隐遁于黑夜,只在凄厉电闪的光亮里显出真身,似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兽,欲将宫殿里的人生吞。
落仓察觉有异,推窗看去。
末月虽然害怕得浑身颤抖,却还是紧随落仓身后,贴在他背心上,从他肩头望向头顶。雷鸣电闪不止,她猛顶瞪大双眼,瞳仁震颤,心在胸腔里狠狠下坠。
“怎么会是...这口鼎...”
“你认得这玩意儿?”
末月咬唇不语,只点了点头,目光惊愕地钉在头顶巨鼎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跟我讲讲,这破鼎什么来路。”
末月颤声道:“这鼎...是当年...仙界为弑神而炼化。后来为天神所破...我以为...我以为这鼎早没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落仓回过头,面颊早被斜雨淋湿,不受拘束的长发**黏在棱角锋利的脸上。他看向末月的眼神里有着不加掩饰的狠戾杀气。
“你们仙界做得一场好杀局!”
末月骇得后退几步,双手紧紧按住胸口,瞬时泪如雨下,“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这鼎怎么会在这里...”
落仓森然冷笑,“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阿修罗王是为半神,想要杀我,自然该祭出弑神的法器。”
末月明白过来,喉咙失梏惊呼出声,身子一软摔在冰冷的白玉砖上。
落仓不再理会她,回首冷觑巨鼎,一声不吭地飞身出去。
“不要去!”末月跃起身扑上前,双手抓了个空。
升到半空中,落仓才看清整座王宫已被仙兵包围,银色甲胄在混沌雨夜泛出幽光,如鬼火诡谲而惨淡。
他眉棱凸起,不再看顾脚下,抬眼间目光如炬,厉过漫天雷电,凤凰神火随之喷涌而出,像一条狠辣的长鞭劈向巨鼎。
然而巨鼎竟完好无损,盖过苍穹,一寸寸朝落仓压下来。
神火腾起凶势,照亮修罗道半边天幕。
可那漆黑的鼎似乎真能吞没万物,神火一碰鼎壁,立时委顿熄灭。
落仓浑身早已湿透,厚重的喜服好像一只从地狱伸出来的枯手,要将他拽回无间道。
他目眦欲裂,朝头顶狞笑一声,单手扯开衣襟随手一扬,血色外袍随一道轰隆雷鸣坠落,重重摔在地上,竟发出仿佛粉身碎骨的声响。
一道清凌凌的仙泽从身后直冲巨鼎。
落仓晓得那是末月,无暇回头,嘶声道:“就凭你,也想破得了这东西?回去!莫要来添乱!”
末月没有应答,指尖迸出的仙法坚定地刺向巨鼎。
“我让你滚回去!”
末月苍白地笑笑,命悬一线之际,反倒没那么害怕了。
“你要我回哪里去?落仓,我穷尽一生只为走到你身边。今日好不容易走到了。你要我回,我只能回到你身边。”
“蠢!”落仓怒不可遏,“简直和落玉一样蠢!”
说话间,神火盘龙般缠绕在巨鼎上,巨鼎受此重创,猝然间发出鸣响,声音穿透五脏六腑,震得阖宫众人心神不稳。
落仓双目发亮,待看清自己倾尽全力燃起的神火只将巨鼎烧出几道裂痕而已,眼里的光又黯淡下去。
“末月,你走。我不愿和你一起死。”
“我不...”
“我看不起为男人要死要活的女人。情爱究竟算个什么东西,值得你们发疯发狂。”他蔑然哂笑,“这世上没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你们真是愚蠢至极,不可理喻。”
这番话并不只是为了激末月离开。他的轻蔑是真,怒骂更是肺腑之言。
末月收起仙法。
正当落仓以为她终于肯走时,却听身后人温柔道:“你为你珍视的事物而活,我为我珍视的人而活。都无可厚非。”
“你这话倒和她的语气一样。”落仓咬牙切齿,脖颈上青筋暴突,“随你,想死就去死罢!”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方亮起一道金色神火,若正午金乌,熠熠照得整个修罗道亮若白昼,火舌穿透无尽暴雨与雷电,直冲巨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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