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泽,乃神迹。
临窗而立的千媛女君将这一幕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语气略带惊愕地问一旁仙侍:“二位尊神不是都回了么?”
“都回了啊。尊神虽然隐匿了身份,但出修罗道后便卸去了变化,银怯大人亲自守在修罗道入口恭送,绝不会有错。”
银怯办事,千媛信得过。
何况天神向来只问神职,至于众生间如何纷争,他们不大挂心,所以即便此刻身在修罗,也不大可能会出手干涉。
“看好入口。若天神折返,立时报于我。”
可天际间那道神迹她看得分明。
不仅是她,在座宾客亦被昼光似的金泽吸引到窗边。
她沉住气,静观其变。
那道金泽,怎么隐有火光...
千媛猛地怔住。
窗外雷电声大得似乎是在胸口炸开。
鼎破时,竟没有再发出撼天动地的轰鸣声,默然寂灭,仿佛世间从无此物,连一点残片都没有留下,消弭得真干净。
女君颓然退到席间,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人虽然显出疲态,但依旧端正威严,没有半分狼狈模样。
“传令下去,退兵。阿修罗王不死,这仗便不必打了。”
“是。”
“还有,让银怯也撤了罢。让他直接去找阿修罗王与王后,我随后便到。修好之事,得费尽心血才行。”
“女君三思,这会子天神那头定然听到了动静,若入修罗道追咎归罪,断难收场。”
女君莫名发出一声玩味的笑,望向天边那道已然遁隐的神迹,“他们自有要追究的大事,哪里还想得起来归咎于仙界。”
仙侍感到莫名其妙,但晓得女君此刻气不顺,便不敢多问,领命办事去了。
神光散去,修罗道刹那间堕入黑暗。
盛亮之后的夜反比先前更加浓厚。也或许是因为将要黎明,夜色在这个时刻要极尽肆意一把。
末月用尽仙泽,力竭昏死过去。
落仓将她扛在肩上,走回宫殿,一把放到榻上。
殿中火烛早被吹打进来的风雨折腾灭了,但不知为何,殿里头似乎比外面要略亮一些。
落仓一眼看见角落里的人影,淋了雨,衣衫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勾出来的轮廓看着比平日里更瘦削。
他顿住脚步,没有朝那人影走近。
“你为了破鼎暴露气泽与神火,这么一闹,他定已察觉你还活着。”他本有怒气,可一开口却莫名气馁,语声里似乎还透出几许忧伤。
“是,他肯定已经知道了。”
“往后怎么办?”
“还没想。来不及想。”
“你不该冲动行事。你若为他再死一回,我救不活你。”
角落的声音陡然提高,粗重的气息压抑着微颤的话语,“这个时候你还来怪我...为了救你,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良久,落仓问了声:“为何?”
宫外雨势渐收,雷声渺然飘远,嘈杂不再,宫里静极,他听见了落玉流泪的声音。
“因为你是我哥,是我除了落子以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你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眼睁睁看你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却管不住,劝不动!我只恨自己不是落允,他的话你才会听!你亲他爱他,远胜于我。”
角落里那人忽而疾步走到宫殿中央,满脸泪光盈盈如星。
“我爱他,一如爱你!”
眼眶一阵锐利的酸痛,一股温热随之溢出。落仓对这样的感受很陌生,用指腹抹了一把面颊。
兄妹二人相顾无言,各自垂泪。
身体里同宗同源的血脉在彼此感同身受后终于滚沸,灼伤的触觉烧燎着肺腑,那感觉并不是痛。
宫墙外人声逼近。
落仓才又开口道:“你就留在我这里。他若再来惹你,我绝不讲情面。”
“你先处理好眼前事再说罢。何况落子在修罗道实在难养大,你也不能不替他考虑。我们大人么,还能吃得苦头进去,他那么丁点大的小娃娃,哪里受得了委屈。”
落仓在此时不合时宜地笑了笑,“你这是溺爱。”
这么一笑,两个人的泪都被烘干,心头也熨得暖烘烘。
“非得把他养得面黄肌瘦才是不溺爱啊?罢了,你先管好自己罢。仙界这事做得阴狠,但你未必就非得睚眦必报,什么事情都得往长远了看。你初登王座,势力不稳,这时候引战只怕你自己先折在自己人手里。这不是个人恩怨,改天换地的事放在哪一道都是祸。你莫要一味地心狠手辣。该退该忍时,也要能耐得住。”
“要杀我的人数不胜数,不差她千媛女君一个。这世间人于我而言,皆是敌,但非仇。”
皆是敌,但非仇。敌不可不妨,非仇则不必鱼死网破。
“好,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难道我和落子也是敌么?”她语声俏皮,并不是有心发难。
落仓便也答得随意,“你们不是。你们是亲人。”
落玉抬起手,指向隔扇内床榻上昏睡的末月,“从今往后,她也是亲人,是你的,也是我的。你对她好一点。”
落仓没有接话。
“我得去了,你也放心,我绝不会去寻死。神陨乃天地浩劫,再不能为私情所左右。”
“等事情平息,我去看你们。”
“好。我备好大鱼大肉等你。”
…
大雨刷洗过的修罗宫殿褪去几分肃杀,氤氲出一些与此间此道极不相配的清雅。
晨曦降临,昨夜之种种恍如大梦一场。
千媛女君立在被雨水浸润出墨色的宫阶上,举步不前。
栖于宫中的一群寒鸦甩去羽毛里的雨水,沙哑的啼鸣好似哀怨哭嚎。青天白日见寒鸦遮天,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兆头。
面前紧闭的宫殿中阿修罗王与王后正等候着她。
这场乱局她为始作俑者,自该甘心做那个收拾残局之人。
可她憎恶一切残损的事物,例如年少时那场夺位之战中兄弟姐妹不全的残身;又例如,当年被囚后宫时,庭院上空被种种花树遮蔽得支离破碎的天。
云销雨霁,修罗道的天难得澄澈,雾霭被雨碾进宫道的砖缝里,还来不及卷土重来。渐亮的日光烘照在背上,千媛觉得烧灼难忍。
她回身迎光看去,台阶下仙兵与阿修罗兵泾渭分明地各占一侧,势不两立。
银色明光铠中,她一眼看见身着绛色官服的高阁仙官们。落玉就在其中,颔首垂目,状似恭敬,可千媛总觉得她的背脊挺得太直了,直得戳痛了她身体里的某些感官。
落玉感受到她的目光,缓缓抬眼,迎了上来。
千媛强忍住想要挪开眼的冲动,与阶下那个她亲自养育大,又助其复生的女子四目相对。
二人的目光因为所处地势的高低差别而形成了一个俯觑,一个仰望,千媛早已习惯这样的姿态,可终于也到了不得不易位而居的这一天。这个念头猝不及防地袭上心头,好像那群寒鸦干枯又锋利的鸟爪,狠狠把她那颗肉长的心抓挠出血窟窿。
…
女君始终不曾来见我,也没有戳穿我的身份。我与她之间镜花水月般的母女缘分好像真的走到了尽头。
回到仙界的第一晚,我哄睡落子,自己没有随他一道睡下,合衣倚在床边等候。院子里留了灯,照亮满园开了败、败了又开的花。
冷月高升,花影风流。我见落子已然睡安稳,打算坐到院中去。叩门声响起,惊花忌月,扰得满园烛火凌乱,人心更乱。
我提着一口气,步子虚浮地走到门边,顿了顿,才抬手开门。
月下只有无央一人,身披寒潭水一般的月色,清清冷冷地立在门外,见我出来微微一笑。
“您来了啊。”
他没说什么,进到院中反身替我关好门,才开口道:“只有我来了。”
我怔了怔,胸口涌起势如惊涛骇浪的酸痛,一时无话可接。
无央坐在花下,满枝浓艳衬得他这个人愈发苍白。枝头含苞吐艳,枝下却有花正败。大片的花瓣随风散在他青色长衫上,像极了一块一块的血渍,沁血美玉似乎就该是杀神无央的真身。
“落子睡了?”
“是,早睡下了。”
“我来没有打扰你休息吧?”
“没有,我本来也不打算睡。”
“为何?”
“我在等人。”
无央盯着自己横在花影中间的影子,突兀地将那副颇有零落之美的夜景粘连成一片混沌,自嘲地笑了笑,“抱歉,等来的却是我。”
我摇摇头,“我等的不是一个人。是他也好,您也好,女君也好,甚至是落仓,都是我在等的人。”
我小心翼翼地不去重伤他的心,他却一如既往地对自己分外残忍,开口道:“我是最不该来的。可偏偏,最先来的是我。”
我心有不忍,打岔问他:“您喝什么茶,我去煮水。”说着起身便往厨房去。
“玉儿,怎么还对我一口一个您。从前你执着于对天神守礼,我只得由你。可如今你与我一样囚于万神殿中,再不是你从前所谓的云泥之别,这个称呼你是不是该改一改。”
我不自觉顿住脚步。因为步子停得突然,与脚下青砖狠狠摩擦,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那声尊称是我唯一能拿来抵挡在我与无央之间的盾,越是恭敬,那盾便越坚硬,替我与他格挡出生分的距离。
一时间我不知所措,只得先敷衍道:“我习惯了,慢慢来吧。”
热乎的白汽弥散眼前,遮盖住冷清月色,茶香灌袖,熏走一味甜腻的花香,直到此刻我才敢直视他肩头几片残红。
“您挪挪椅子,那一团花将将开败,落得到处都是。”
他这才顺着我的目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落花,随手掸了掸,依了我的意思将椅子挪开半步。我与他之间的距离便也远了半步。
“玉儿,你...”他喉头一哽,似乎将要问出口的话太过令他痛心,可还是不得不问,“你所居是何神位?”
恶神这个荒诞的定义在脑中挥之不去。在天神眼中,众生狂妄地将神划归为善恶两类这件事可笑无聊。可身为杀神的他却还是偏执地希望自己深爱的女子不要陷入众生对恶神的诅咒里去。
他惴惴等我回应,握住茶盏的手不自觉捏紧,指尖泛起异样的潮红。
“我掌管众生欲念。”
一声脆响,瓷盏碎在他手里,锋利的瓷片立时割开皮肉,血从他掌心与指腹溢出。
贪,嗔,痴,慢,疑,佛曰五毒心,催生邪见,图造恶业。掌管欲念之神,被众生称作五毒神。
是为恶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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