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流血了。手松一松,松开啊,莫要乱动,我先替您把扎进皮肉的碎片清理出来。”
薄瓷死物,岂能真的伤及天神。
无央回过神,见我正包着帕子替他挑拣掌心里的碎片,索性放任伤口不管,轻声道:“下回来赔你一套茶盏。”
我笑道:“好啊,我这用一只换一套,划算得很。”
无央没有笑。
我的笑也渐渐隐没在即将烧尽的灯火里。
我叹了叹,将话头挑开,对无央直言道:“您怎么还替我在意起那等虚名了?杀神大人可是活糊涂了?”
他手里的碎片挑得差不多了,我将那团血淋淋的利片包进帕子里,暂且搁在花树下。
“您随我来冲一冲水。”
我握住竹舀将水缓缓倒在他手上。凉水冲淡了血色,混成一股腥甜浊液,流进泥土。
血污洗净,露出那只肤色苍白骨节分明的手,甚至比方才鲜血淋漓的模样更令人心痛。
“再来包好就行了。也不必上药,伤口不深。”
“好,多谢你。”
我让他坐回椅子上稍候,独自进屋翻找出一条缚腕的纱带。因为方才让他将椅子挪开了些,我若也坐着便够不着他的手,于是靠在他椅边盘起腿席地而坐。
他伏低身子,迁就我的动作。
陡然拉进的距离让我和他都很不自然。我飞快地将纱带缠满他手心,起身退了两步,为了掩饰方才的局促刻意干笑两声,“成了,没几日便会结痂。”
“多谢你。”他又道了一遍谢,目光凝在纱带上。
有时他自己也分不清对眼前这个女人究竟是爱更多还是愧更多。但无论是爱是愧,撑起的都是他想要予她一生平顺的心。
可惜,饶是手柄造化的天神也难逃天意弄人,落玉竟走入了那座被他视作囚笼的万神殿,无央颓然感到一阵无力,好像任他如何尽心如何使力,她总有办法自伤,继而陷入令身为杀神的他也无计可施的厄运里。
“玉儿,你问我怎么会替你在意起那等虚名。那么我问问你,明知道这伤于我无碍,为何还要费心清理包扎。当年又为何偏要我当着众仙的面送你入地狱。”
我默然坐下,替自己斟了一盏茶,愣怔地握在手里没有喝。
无央目若头顶清辉,从纱带移到我面上,“玉儿,那虚名对于我们自己而言诚然无用又可笑,只是一旦落在彼此身上,却莫名如切肤之痛,苦得自己夜夜难眠。所以你不要责怪我的执拗。玉儿,藏好自己,不要再露面。我亦会想法子替你遮掩。”
“我本想趁着这回,走回万神殿里那个属于我的位置上去。毕竟,我本来只是为了瞒住释天才隐没在仙界,活在碧烟这具空壳里。既然释天已经察觉,我便也没必要继续这样活下去。”
无央尽力忽略掉这番话里刺伤他的部分,强撑着劝道:“不要这样。能不能就依我这一回,玉儿,隐下去,就像我为你做的这样。我那善神之名是你成全给我的,我视若珍宝,小心维护,绝不敢让人知道吾乃杀神。你也为我这样做一回吧,好么。”
我沉默许久。
“玉儿,你偏要逼我说出释天亦会因你恶神之名而痛心这样的话么...”
我急切地开口截断他的话,“我答应您。”
情急之下,唤出的仍是冷冰冰的尊称。
无央苍白地笑笑,“那就好。”
暴风骤雨的那一夜很快地消散在仙界粉饰太平的青烟柔雾中。
越是这般,内里的阴暗便越瘆人。
我缩在碧烟这身虚无皮囊里,照常于阁中行走。
天地间或有第三位神祇大隐于世的流言在仙界各机要间传开,只是各家仙官对外都讳莫如深,不敢妄论,关起门来却各种猜测传闻漫天乱飞。
高阁里走了末月,如今只剩下六个人。
在外人眼中,我们六人最靠近天神,总该知晓内情,因而近日来打探消息者众多。我们六人很有默契地一齐搬来阁中暂住,平日阁门紧闭,谁也敲不开。
其实我的同僚们委实无辜,他们并非藏着掖着什么机密,只是苦于当真不知情,连对外敷衍都敷衍不出个名堂,还被人误会故弄玄虚。
我把落子也带在身边。大家对落子还算友善,闲来无事也会去哄一哄。落子爱笑,很是讨喜。当值时,我便留他一人在里间睡觉,他也很听话,自顾自吃一会儿手指便睡着了。
阁中有规矩,灯烛不可灭,所以我们每夜不得不睡在通明火光里。暖焰烧在眼皮上,时明时暗,很不好睡,大家都只能浅眠,一有个风吹草动立时惊醒。
里间成了我们的卧房,文茂只好吩咐将书案搬到窗下,白天就在这里伏案。
云深雾重时,窗边好似山间崖边,案牍上的文字通通笼进浓稠白汽中,点多亮的灯都照不清。
文茂索性将文案往旁边一丢,长长地叹了一声,“银殿那头也是密不透风,我去了好几次都被堵回来了。他们要真知道些什么,总该和我们阁中说一声才好。不然我们要在这里躲到何年何月啊。”
风舞也放下手里的活,起身寻着灯影倒来一杯茶,递给文茂,宽慰道:“银殿可能和我们一样,外界都以为他们知情,其实他们也一头雾水。”
文茂想了想,觉得在理,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又叹一声。
风舞续道:“好在明日便是神使登阁的日子。届时总能多掌握一些内情。”
这时蓦地风起,云雾吹散开一层,隐于其后的日头泄下几道光明。
我立时朝窗外的天看去。
原来只是天光,并非金泽。
风舞察觉到我的动静,笑道:“你这几天是怎么了,动不动朝窗外望。就算真有第三尊神祇,她老人家难道会自己飞到我们窗边来么?”
文茂也看向我,忽地想起来什么,起身走到我案旁,捋袍席地而坐,笑了笑,道:“碧烟,天神看重你,待你很不同,他可有对你说过当晚的事?”
我冷淡地摇摇头,“那晚之后我一直同你们住在阁中。你们何曾看见天神来找我?”
文茂以为我频频举目望天是在等无央,心里头觉得我可悲,又嫌弃我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
我的确是在等一个人。
盼他来,也盼他不来。
第二日,神使未来仙君守时出现,没有早,也没有晚,还是挂着往常那般羸弱笑意,不紧不慢地掏出文书递过来。
送罢又与仙官们寒暄几句,再也无事可交待,便要腾云离去。
文茂这会子实在憋不住了,紧走两步拦在未来仙君跟前,“神使且慢,且慢。我们这里还有些事,要向神使讨教讨教。”
“哦?什么事?”
他这一问倒把文茂给问懵了,难道二位天神对仙界与修罗道之乱毫无察觉?不可能啊,六界种种有哪一桩哪一件能瞒过六道神的耳目?可看神使这个态度,倒像真的不知道文茂要问什么似的。
“仙界与修罗道之间的误会,不知天神可有所耳闻。”
未来仙君云淡风轻一笑,“哦,这件事啊,天神自然知晓。只是没着意提起,大约嫌事小,无话可说。”
改天换日、乾坤颠倒的大事一到天神跟前居然沦为不值一提的微末。亘古神祇所见之深、所虑之远、所立之高一时令阁中仙官汗颜。在过去的数面之缘间,二位尊神的五官轮廓在他们眼中逐渐清晰,无论是多么高高在上的人物,一旦其形象变得具体,总会让人误以为没那么难以接近。可未来仙君寥寥数语又让仙官们清醒了过来,尊神的面目蓦地又模糊成了高山仰止的神像,连看一眼都是不敬。
文茂自持心神片刻,又斗胆问道:“敢问神使,可是有新神归位?”
未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何出此言?万神殿中,不见增添新位啊。”
文茂松了一口气,却仍旧没有放宽心,“那夜在修罗道中,人人有幸得见神迹...”
“仙界对天神相助阿修罗王这件事可是有什么想法?”
文茂压弯腰脊,“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未来仙君面无愠色,笑嘻嘻地虚扶文茂一把。
“有想法也正常。只是众生的想法落不到天神的耳中,更经不过他们的心。好歹我虽近神,却亦为渺渺众生之一,所以能体谅你们。”
文茂刚要吐出些冠冕堂皇的感激话,却被未来仙君抬手按回了肚子里。
“就是因为能够体谅你们,这才忍不住多一句嘴,望诸位仙官都能听进去。天神不在乎各道各界谁主沉浮,但他们心里头亦有看重的人。女君要把手伸去修罗道,天神不会在意,可是阿修罗王落仓的性命你们动不得。那夜莫要说出手相助阿修罗王的天神,就是六道神其实也在修罗道外守着。”
这话文茂与诸位仙官都听得明白,也清楚神使的话其实是要说给女君听,只是他们都想不通二位天神何故如此重视落仓。
未来仙君说话时不敢去留心余光里位列仙官的那道人影。这话于她而言,算得上是诛心话语。天神们各有各的忌讳,而诛心正是她深恶痛绝之逆鳞。未来仙君实在不愿当面忤逆,可是杀神交代了要把当夜的事遮掩过去,而他委实也想不出更好的说法。
稍晚时,未来仙君的话便由银怯一字不落地禀予千媛女君。
女君书房非允诏不得擅入,唯独银怯有随时行走的特权。
天光尚亮,书房里却早已灯烛璀璨。麒麟心丹在四壁上都投下绚烂的影,太过耀眼,反而显得戴冠之人的影子虚无浅淡。
鹤首吐香,隔开一坐一立的君臣二人。
银怯目光凝在壁影上,等候女君作回应。
“这话多余。有她在,落仓本已是动不得。”
“是。您后来,还是没有去见她么?”
“怎么见?站着见,还是,跪着见?”
银怯垂下目光,避开了女君的逼视。
“让我替您分忧吧。”
“浑身浸满她的血之人,哪怕跪也跪不到她面前去。”
那张仿佛缝在肉上的笑面皮扯紧了些,因为垂着头而略暗,那笑像极了一道狰狞的伤疤。
“那么,我便浑身是血地跪到她面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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