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流浸透中衣,从交织的走线里溢出来,渗到庭院的砖缝里,蜿蜒蛇行。
我坐在花下,凝视脚边脱冠散发、皮开肉绽的银怯。他只穿一件月白中衣,赤足跪在藤椅前。
血污遍身时,诡谲的微笑反倒显得清朗。
“银怯大人跪在我这里,旁人看去,成什么样。”
他跪得笔挺,明明鲜少以这般姿态示人,但因为在牢狱中见过太多重伤后毫无尊严只为苟延的生命,便也不觉眼下的自己有什么难堪,面色依然深沉自如。
“再没有比您这里更隐秘的去处。天神不愿示人的东西,谁人有本事看了去。”
猩红浊流掠过与之颜色无异的落花,侵到我鞋尖。
“您当心弄脏了鞋袜。”
我没有挪动,随着他的话看向那细长的血流。
“我要先听一听这血为何而流,为谁而流,才知道它脏不脏。”
他平声道:“血是为请罪而流,为您而流。”
我闷声笑了笑,眼睁睁看他的血把我鞋尖染了色。
“银怯,心里头没有大义与大道不是罪,不肯对任何人尽忠不是罪,奉命行阴诡之事也不是罪。你这一生只为自己而活,无视所有人的苦与痛,也不参与他们的爱与喜,自私、绝情、利己地活着,这是罪么?你来请的是这一桩罪么?”
他的微笑一如天色平和。
“天神所见,众生皆有罪。”
“众生所见,天神罪大恶极。”
他俯身叩首,却没有接话。
我便也没有唤他起身,任他伏在地上,散发一丝一缕从肩头滑落,沾上鲜血,在日头下隐隐泛出黏腻妖异的光泽。
屋里头落子睡醒,嗯嗯啊啊地闹起来。我起身将他抱出来,环在怀里,陪我一道坐在花下藤椅上,一起面对眼前血淋淋的人和他那颗血淋淋的心。
银怯还保持着跪伏姿势。
“这样跪着的时候没人能看清你的脸,你脸上是何表情?还笑着么?”
“笑着的。”
“是么,那也辛苦。罢了,你回吧,与我请罪没有什么意思,我又不是裁夺罪罚的...六道神。”
他敏锐地察觉到我提及六道神时的一滞,但他是个极为聪明又长远的人,并没有揪着这一拍错漏的气息来诛我的心,反而又将上身往浸血的青砖上碾了碾,“六道神裁夺的是身后轮回路,我这一世的现世报,还该落在您这里。”
落子被地上的人吸引了目光,又见地上殷红朵朵,以为是花,要伸手去抓。我圈住他两只短胖的胳膊,他双腮一鼓,哭闹起来。
婴孩的啼哭是世间最最坦率真诚的表达,与银怯滴水不漏的自责话语碰撞在一起,莫名撞出耐人寻味的禅意。
“银怯,你今日若只是为自身请罪而来,那么已经可以回去了。若是,还为身后那座偌大的天庭而来,不妨把话明说。”
他终于撑着地直起上身,微笑道:“您方才不是说了么,我这一生只为自己而活。天神耳清目明,对众生事了如指掌,从无错漏。”
“既然如此,你请回罢。我近日都住在阁里,出来太久,难免惹他们生疑。”
“明日起您便能搬回此间,银殿已颁布严令,禁止再语天神事。”
我几乎脱口而出一句道谢,好在及时勒住,那句谢化作一声干笑。
我从修罗道那夜起就在等的人似乎都来过了,除了释天。
阁中浮云聚散无常,我不再往窗外望。
落仓不再担心被六道神察觉到频繁出入仙界,得以常常来看我和落子。
他一来,我总少不得在厨房忙乱半日,端出一大桌子荤腥满足他的口腹之欲,我自己则不大动筷子,温好一壶酒在旁边陪他说话。落仓对酒没有兴趣,见我如此贪杯也从来不劝,任我每回把自己灌得有七八分迷糊,靠在藤椅上睡过去。他便会留下来照看落子,直到我酒力散尽。
酒醒时最是难受,头痛目眩不说,心里还空落落的,迷离时那股轻飘飘的愉悦像是一团蓬松的鸟羽,将心膨胀得那样大,轻羽飘走后,心里的空洞渐渐发蔫打皱,那种感受并不是酣畅淋漓的痛,而是如大漠风沙消磨巨石枯木,漫长,枯燥,没有尽头。
落仓正好起床,抱着落子站在门边,看我一身朝露的潮气,衣衫上挂满枯叶与落花,嫌弃地朝里间努了努嘴,“洗澡去。”
我浑身酸痛地起身,不觉埋怨道:“以后你能不能劝着我点,真就让我往死里喝啊。”
“我劝你做什么?你这个人做的画地为牢的事情还不够多么?唯独在饮酒上能痛快肆意,还要我劝你,真就恨不得把自己缚在茧里憋死才好么。你可知道,你连醉酒时都安静得像一潭死水,什么都宣泄不出来。连泪都不落一滴。”
我一面俯身拍打满身红绿,一面瞪他。
“我洗好澡你就回去,免得末月担心。”
“她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懒得与他多说,洗完澡出来,他正趴在地上陪落子捉虫。
“行了,你回去吧。”
他立起身,把落子也从地上拎起来塞给我,正要翻墙而去,忽而想起什么,蹲在墙头回身问我道:“释天没来过吧?”
墙上碎瓦被他蹬下来一片,摔碎在地,惊得我颤了颤。
“没有。”
“那就好。他这个人既然这么没良心,明知你为他要死要活,还不想着来见你,可见不值得托付终身,你也就别再想着他了。”
落仓不能体味情爱,自然在这一事上的见解很是浅薄,在他看来,不见就是不想念,不想念就是无情。
“好,不想他。”嘴上应允着,却自相矛盾地摇了摇头。好在落仓粗心,并没有看出端倪,潇洒地乘风而去。
有时候一颗粗糙钝滞的心可救人免受许多内心的煎熬。若是无央能得此心,每每在万神殿面对六道神时就不必那样艰难。
奈何,杀神心最是剔透敏锐。
修罗之变后,万神殿金光笼罩之下的六道神看似还是那副亘古不变的模样,可无央却好像看见释天从里而生的腐朽与衰亡,像空心的枯木,烂根的荒草。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无央发觉了自己的荒诞,因为即便明知释天痛苦万分,也令他心生羡慕。他倒宁愿与释天易位而居,宁愿忍受痛苦,也不愿接受自己如今身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的立场。
万神殿内不念私心,不语私情,是以自从落玉□□而亡后,杀神与六道神从没有对彼此提起过她。而今时今日,落玉肩负神职,这座金碧辉煌的空荡殿堂里已然有了她的一席之地,逼得二位天神再无法逃避。
杀神迈入神殿,万万年不息的圣光照在皮肤上莫名撩起一阵刺痛。
六道神鹤立于殿堂另一端。
杀神没有走近,仿佛这般便能给彼此那颗私心留有宽恕的余地。
六道神先开了口,“她是什么神?”
“她...掌控众生欲念。”
杀神不觉放低了声音。然语声还是狠狠撞向四壁,激荡起空落落的回声。
“五毒神。”六道神决绝地挑明了那令杀神不忍启齿的神位。
杀神不禁蹙眉,心里咯噔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是。”
“我未曾察觉天神飞升之象,也无法从她身上感知到神泽,探不出其真身。”
“我也是事发后问过她才知道。天意大多时候残忍,但也偶有体恤悲悯的时刻,她能瞒过万神殿,偏安一隅,是上天的补偿。”
殿堂那端静了片刻,才闻六道神道:“这么说,她眼下暴露了身份也没关系,反正随时都能彻彻底底地遁入众生之中,瞒过万神殿,瞒过你我,消失不见。我既无从知她生,自然也无从知她死,飞升得隐秘,陨落也该冷寂如灰。”
他的语调先是低沉,极力想要将释天这个人的痛苦克制在六道神的躯壳里。可话到一半,仍是忍不住提高声量,嗓音颤抖又嘶哑。
意识到失态,他发出一声自嘲的冷笑,对自己满脸鄙夷。
他的话让杀神亦感到心惊胆战,慌乱得恨不得立时去仙界看看玉儿还在不在那里。可万神殿束缚住了杀神那股属于无央的冲动。他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哪怕融入众生,哪怕不踏入万神殿半步,她也会尽心担当神职,对得起身为天神的使命。”
这是杀神唯一能说的。可这番话既敷衍不了自己,也宽慰不了六道神。
却不想六道神听了这话,微不可闻地笑了笑,面色渐渐柔和,眼眶却红了。那声笑中有几分得意与骄傲,不错,她担得好神职,对得起使命,是一尊能在天地间立得住、立得稳的天神。那是他亲自教出来的人,教得很好。
“杀神这话不错,只要五毒神不陨不落,至于她身处何方,与谁相交,又有什么干系。”
“诚然,对于身处万神殿中的杀神与六道神而言,那些事的确牵扯不出什么干系。”
这话只说了一半,未道尽全部,但六道神明白他要说什么。
“万神殿难道只在这四壁之内么。四壁之外的无边天地亦是我的万神殿。”
杀神心头一凛,“你可想好了?若将天地都看作万神殿,无异于画地为牢,自囚一生。且这世间再无释天立锥之地。”
“无妨。她能立身便好。外头的锦绣天地都留给她吧。”
“我以为为神之路是一条孤寡到极致的绝路。你大概也这样想。可是,古今神祇,甚至于你我,谁人不是一身尘缘牵绊。若真能修掉自己一身温度,修断自身与世间一切人物的缘分,那么所谓绝路或许正是一条绝处逢生的路。只有做到真正的孤寡,天神才能寿与天齐。六道神,恕我直言,你在这条孤寡路上很难走得长远,只因你踏上此路的初衷全为贪恋尘缘,秉着这样的心,如何能修成一尊绝念天神?”
六道神冷冷道:“我不是莲花座上的清净佛祖,修不干净一身孽缘。”
杀神没有应声,四顾一圈,只觉这座天寒地冻的神殿不仅没有因为神位充盈而热闹,相反地,一光一影、一梁一柱都愈发冷冽。
“今后神殿中将要议定的众生事,请杀神先与五毒神商榷,再与我于此间共同裁定。”
杀神苦笑道:“你自己走不了绝处逢生的路,也要逼我一道沉沦么。”
“你要走什么路全看你自己。只消你在堕落时不要牵连她。”
杀神目光倏然锐利,“六道神,万神殿内不语私情。”
殿堂那端再次传来一声令人心惊的闷笑,随之而来的是六道神表意微妙的谶语,“你果然比我更有机缘寿与天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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