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神殿，无央心绪纷乱，不知不觉竟来到仙界，全然忘记隐遁行踪。
我远远地瞧见那浑身金泽的天神朝这处飞来，照亮半片天地，果然片刻后便听见叩门声。
门外的无央如梦初醒，抱歉地朝我笑笑，“恐怕又要给你惹麻烦了。”
我躬身将他让进门，“天神来我这里讨一杯茶喝，算什么麻烦呢。”
他晓得此番招摇而至，必将引来无数眼目，是以没说什么沉默地随我进院，待我合上门布下禁制，才稍稍叹了叹，“抱歉，我非有意。”
“您道什么歉，难道天神就非得事事周全从不出岔子么。”
他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我看出他有心事，一面给他让座，一面笑着掸去台面上的花瓣，“您偶尔要学一学落仓的活法才好。您看他四处捅娄子，何时感到过抱歉。您喝什么茶，我去煮水。”
无央笑道：“落仓活得肆意，我想学也学不来。玉儿你不用忙，我说两句话就走。落子呢？”
“他在里间睡着，不用我看顾。您且坐一坐，连杯茶都不给吃，算什么待客之道。”我固执地起身烹茶。
以客套与礼数周全来切割亲密，拉开一道生疏的距离，是我的惯用伎俩，无央心知肚明，为了成全我，便没有再推拒我所谓的“待客之道”。
我端出茶托，摆在花几上，又从厨房里提来一壶滚水。
无央见我有模有样，不禁莞尔道：“从前竟不知你钟情茶道。不过回想起来，你的确每回闲坐总有茶香相伴。”
我手里忙碌着，心满意足地看那滚水上浮起团团碧霞。
“我对茶道所知甚少，也不懂品茶，都是胡乱来的，泡开了便是。之所以执着于这件事，是因为我兄长，不是落仓啊，是先杀神，他很爱茶。兄长他在山里有一处很雅致的小庭院，庭院里总有茶汽氤氲，茶香暖人。以前我很爱去他那里小住，每每黄昏或是月升时，兄长便会烹茶，在廊下与我吃茶闲话，与我们一道的还有个木木，她是落子的亲娘。”
“她去了哪里？”
“生下落子后不久，便自我了断，陪我兄长去了。如今早已投胎转世了罢，也不知去了哪里。”
杀神心里记得飞升之后天地间每一笔杀戮，其中自戕之一类最令他心情复杂，虽说牵不出大悲大痛的心绪，数千年的履职岁月也早已教会他不为任何死亡扼腕叹息，可每有自戕者，他仍不免莫名凝滞一瞬，好像呛了一口茶水，不痛不痒，却淤塞难受。
此时，他忆起那个先自断发，再又断根而亡的树妖，和我口中的木木对上号，口中茶水忽而难以下咽。
原来那个女子便是先杀神的有缘人。
近神者当真就不得好活，也不得好死么。无央眼前浮现起凤凰浴火的凄绝画面，那日之后，他渐渐摒弃了睡眠，因为夜夜受火光冲天的噩梦所扰，惊醒时总是一身冷腻，悲痛欲绝。
这一切他从未诉苦，我也就不得而知。
我黯然顿了顿，又提声道：“在我心里，总拿茶来衬我兄长，温热，清雅，既苦又甘。想他时，我便烹茶来吃。”
无央对先杀神落允的了解不多，从我的话里才得知他竟然血肉温暖，胫骨风流，一心向往红尘烟火气，和自己是截然不同的人。这一切仿佛印证了无央在万神殿内对释天说的话，不肯孤寡的天神如何能寿与天齐。
他在脑海中描摹出那座茶香泗溢的庭院。若此情此景求之可得，谁还愿去向那登峰造极的孤境。
“玉儿，对不起。”
我怔了怔，才明白过来无央又因何抱歉，一面替他斟茶一面道：“是我兄长先起了神陨的一念之差，您才得有机缘飞升，并非为了给您飞升腾挪位置我兄长才去的。所以您这声对不起比方才的抱歉更没有道理。才和您说要向落仓学学呢，您丝毫没听进心里去。”
他笑而不语，伸手去够我将将斟上的热茶。
我忙拦道：“烫。您放一放，凉了再喝。”
“好。”他搁下瓷盏，忽而想起什么，莞尔道：“还有一事我非得道歉不可。”
“又是什么事呢？”
“上回说好了陪你一套茶具，倒给忘了，今日竟空手登门。”
我这才松快下来，抿了抿手里握了许久的茶，今日泡得有些过苦，咽下后舌尖久久发涩，体会不到什么回甘。
“说的是呢，您不提我也给忘了。好在我手艺差，家里这几只粗盏也还配得上。”
话头正开始往轻快的方向走，他却冷不丁冒出一句，“玉儿，你不要怪释天不来看你。他想让你活着，纵情地活在锦绣天地间，所以他不能见你。”
我知道。
默了须臾，手里本来四平八稳的茶水荡起毫无章法的波纹。
“您去见他了。”
“见过了。但这话并非他亲口所说。可不知是因为我与他处境相同，还是万神殿**事日久生出默契，我竟懂得了他的心意。”
无央手边的茶水渐渐断了白汽，一没有了那云蒸雾绕的意境，茶意立时变得索然无味。我有些后悔要他放凉后再喝。正在我想要替他斟过一盏时，他好像有所知觉，提起瓷盏浅浅啜了一口。
“您本就极为通透，最能洞穿人心。”
他笑笑没有说话。
“多谢您了。”
“谢我什么？”
“谢您的宽宏心。”
“玉儿，我没有什么宽宏心。我不过是借花献佛，你真正该谢的...不是我这颗心。况且，只怕我今日来同你说这些也是多余，你怎么可能会误会释天的心意，你恐怕是这世上最懂他的人。”
我不忍附和，半立起身，扼袖替他斟茶。
他温声道了句谢，仍是没有去碰那滚热的茶水，耐心地等待团团白汽冷却、消散，续道：“你说我通透，可凭你如今的神位，世上最能洞穿人心者非你莫属。你赞的那句宽容心，叫我无地自容。”
“我执掌欲念，但更多的是落在这个欲字上。您那渡人渡己的善念可不归我管。”
是善念么？无央以为自己之所以会来替释天剖解真心，只因实在不忍心爱之人伤心失望。可当他把话道尽，预料中的心痛并未袭来，相反地，他竟感到一丝难以解释的平静。
莫非是对眼前人的执念真的淡了？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反倒令他心尖锐地痛起来，失神间举起茶盏咽了一口白汽蒸腾的热茶。
这一回我没有拦住他。
谁人没有执念？哪怕是对无央这个旧人，我亦有许多难以放下的微末小事，例如他的忌光喜寒，例如他衣衫的纤尘不染。就连他手背上那被满树繁花筛过的斑驳日影，在我看来，都似灼开的伤口般骇人。
但我没有劝他坐到阴影里，也不再管顾粘连在他衣角、鞋底的花泥。
其实我复生后，无央又取出一截脊骨打磨成扳指想要送给我，那枚扳指他日日带在身上，妥帖地放在胸口，却迟迟没有交予我。如今他知道，我是再也用不上他的脊骨了，可他今日仍旧把那扳指随身带着。
“玉儿，我还能做些什么让你过得更好？外头那些腌臜话，我实在不愿听见。”他指的是名分这件事。
“您为了我早把自己的名声赔了进来，亡妻尸骨未寒，床头又添温软，您道我愿听这些话么？要我说，您和我应该知足了，那些个难听话怎有恶神二字来的恶毒？您且当那好薄情寡义的天神，我也当好我这个恬不知耻的仙姑。”
他蹙眉摇了摇头，却不禁失笑。
流云蔽日，小院里短暂地阴了下来。
他收起笑意，凝视我片刻，猛地话锋一转，问道：“你这个仙姑还打算当多久？”
“什么？”
“你若是当腻了碧烟，想换一处世界，化成另外一个模样，可否不要瞒我。”
我被这话堵得怔了怔，垂眼苦笑一声，“原来在你们眼里，我真就对他这样残忍。”
无央一时未能解意，却听清了我声音里的哽咽，“是我说错了话。玉儿，你莫要哭。”急着便要起身过来，立到我身侧才意识到除去言语上的哄慰，他再无什么可做的，眼见自身衣衫贴上了我的裙摆，默然后退半步，生生将摩挲的粗布与软罗撕扯开。
“您放心，我便在这里，在高阁里，长长久久地当这个碧烟仙姑。若有一日，当不下去了，也一定会告诉您我的去处。您不用替我瞒住释天，也告诉他，让他安心。只要我和他都不陨不落，难道我们不愿对方活得好一些么？”
无央这才领悟过来先前那话的意思。平静的心还是不免被扯得往下坠了坠。
“玉儿，你对他少些残忍，不也能开解你自身么。”
这会子茶汤凉透，泥炉里火也成灰，我们没再多说什么。
送他出门时，见门外早候有两排女君遣来伺候的宫娥，袅袅娜娜地立在墙根，这会子碧空如洗，方才的流云早不知去向，灿烂日头下，她们浑身珠翠琳琅夺目，在轻纱衫云鬓的烘托下，诚如盈盈水波一样，荡漾在玉石宫道上。
另一头，文茂领着阁中仙官也立在道上，听候天神差遣。
然天神无事要说，只回身抱歉地对我笑笑。
我躬身垂首，避开了他的笑，伏地行跪拜大礼，“碧烟恭送天神。”
无央的脚步在我眼前踟躇一瞬，最终并没有欺近，只淡淡点了点头，“进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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