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2799年
“阿修罗道王后有喜。”文茂没什么情绪地概括出手中邸报的内容。
阁中仙官纷纷从案上抬起眼,例行公事般对着那远在阿修罗道的旧日同僚道喜。
唯有与这个消息有切身关系的人才会在愣怔的沉默中,由衷地扬起唇角,眼底酸痛难忍,喜出一片氤氲。
然血脉对于落氏而言不能说是完全的喜。
十万年的枝繁叶茂,只需一朝一夕,便会凋零成一道孤影。
风舞起身端走我案上的烛台,救下我手里险些付诸一炬的文书,“你发什么呆呢。”
“多谢。我只是替末月开心。”
风舞刚要接话,却被文茂肃然打断,“对阿修罗王后不得直呼其讳。”
若是没有当年大婚夜的那场宫变,这声道貌岸然的斥责不会显得如此滑稽可笑,阁中仙官皆有所感,密不透风的暗室里传出几声局促的干咳,气息喷得灯火摇曳。
我从风舞手里接过烛台,从新安置在案头,垂首不语。
文茂装作无事地正色道:“既然我们比旁人与王后多出一段缘分,女君自然将道贺的差事交给阁里来办。贺礼如何,章程如何,大家抓紧议,下月初三乃是吉日,你们随我入一趟修罗道。”
为君者庙谟深沉,哪怕兵戎相见你死我活,事后照样能挽手共赏江山貌。这几年修罗王落仓与千媛女君不见龃龉,两边相安无事,但光华之下是如何地暗流涌动,阁中仙官地位偏僻,难窥全貌,是以在得知要入修罗道时无不惊起一身寒栗。
…
初三这日,修罗道难得是个晴爽天气。
末月的身段还看不出什么,但恶道向死不向生,最不适合孕育生命,因此她精神亏损得厉害,一张脸毫无血色,成天有气无力。
这日因为仙界来贺,末月不得不强打精神,施了厚厚一层脂粉,一大早便候在宫里。
阳光透过窗,照在她身上,揭开浮于皮相的铅华,透出藏于其下的苍弱。
末月她仍是那朵开在万丈深渊旁的花,花茎纤弱,花瓣细嫩,像是随时会被风摧折殆尽,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韧劲,支撑着她临渊绽放。
文茂送上仙界备的厚礼。
末月由左右两个宫婢搀扶,将十八只箱子一一看过,珠玉、字画、屏扇都细致地点评过,像是真的都能看得上眼,欣喜又感动。
文茂松了口气,赔笑道:“王后喜欢,女君自然也高兴。仙界待修罗道是有诚意的。”
末月拖着步子走回座上,发了一身虚汗,脸上的妆面微晕,苍弱的气色更露端倪。
她推开宫婢的手,将背脊坐得笔挺,笑道:“这个不用仙官多说,我和修罗王心里明白。”
“是,是,我也是生怕辜负女君的用心良苦,所以多嘴几句,王后莫要怪罪。”
“不会。诸位与我都是有往日情谊的人,你们大老远地来,修罗道决不能怠慢,这会子宫宴已预备妥当,还请诸位随我移步□□。”
即便大家心里都巴不得早点逃离恶道,但王后宴请是无论如何也没理由推脱的。
只是谁也没料到,阿修罗王竟然也会赴宴。
为防宵小行刺,落仓烧尽宫中草木,但末月是个天宫里走出去的雅致女子,她亲自为每一间宫室挑选花盆,栽种各色花草。落仓推开宫门的瞬间,扬起一阵穿堂的风,携卷满室幽香,阿修罗王那开襟赤足的模样因为这一点点气味上的修饰变得柔和许多。
末月一见落仓,再难为继方才端正的姿态,像被人卸去筋骨,软绵绵地斜倚在座上。
王后的姿态本就是为了替落仓撑起这座白骨宫的体面,既然他亲自来了,她也能歇歇了。
落仓没有过多地关注妻子,落座后,自然地拾起她用过的筷箸,夹起一大块肉送进嘴里,又饮下她只稍稍啜了一小口的热茶。
我看在眼里,抿嘴笑笑。
众人酒过三巡,面颊都熏得通红,唯独落仓一碗接一碗地喝,却面色无异。
我见他贪杯,忍不住在无人注意时剜去一眼,他只装作没看见。
末月在旁忍不住劝道:“你少饮些。”
“你们管得倒细。”嘴里虽这般抱怨,他还是放下了酒碗。
末月愣住片刻,惨白地笑笑,靠回椅背不再说话。
这已经不是落仓第一次在不经意间吐露出另一个人的存在。
你们,他总是爱用这两个字将另一个人抬至和末月同等的位置上。
末月不是不容人,但落仓却什么也没有提过,只是隔三差五地离开修罗道,去往仙界。
不是都说落仓断情绝爱么,怎的又出来一个人让他那般留恋,可见他身上尚有情爱的种子,只是自己不是他想要的人。
心念至此,末月只觉心力憔悴,再难支撑。
“我身子不爽,想先去躺一躺,过会儿再来与大家同乐。”
风舞知事,立马朝我看一眼,起身迎向末月,从宫婢手中搀过她来,“我和碧烟来送王后回宫吧。”
“也好,那就麻烦你们了。”
我便也起身离席,忽闻外头起了大风,天色也不如先前明艳。
“末月你有披风没有,我去给你取来...”
话音未落,文茂已是气急败坏,当头斥道:“碧烟!直呼王后名讳乃是大不敬,我高阁里的仙官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么!”
我朝文茂欠了欠身,又卑躬在末月面前,“是,碧烟知错。”
“无妨的,你是习惯了这么喊我...”
末月的话倏然顿住,目光错愕地掠过我,看向上首的落仓。
与此同时,一只茶碗不轻不重地从身后打在我弯折的背脊上,茶碗落地,碎裂声惊得满座都颤了颤。
落仓的手悬在半空,转而朝一旁曲了曲指尖,“换只碗来。”
同僚只道是我的失言惹恼了他,一齐慌乱起身,正想着如何开口告罪,却见阿修罗王不耐地指向一旁的我,
“你给我把背挺直了!”
一时间,殿上静极,所有人都怔住了。
末月的呼吸却在我耳畔一声重过一声。
我默然蹲身拾捡地上的残片。
“不用你收拾。你听见了没,挺直背,不要对谁都委屈伏低!”
宫人一拥而上要替我收拾残局,奈何我不肯撒手,他们也无法勉强,一个个局促又惶恐地半蹲着身,围在一旁,做出伸手要帮忙的姿态。
你给我把背挺直,第一次交谈时,落仓就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彼时我们还没有相认,我自以为是落氏的野种,面对落仓很没有底气,不由得缩肩弓背,卑微又怯懦。
那时落仓对我横眉怒道:“你给我把背挺直!身为凤凰神鸟,拥有天赋神力,与人相交甚而不敢仰目正视!你这般行径,当真丢我凤凰一族的脸。”
他这一生,出身贵重,本性张狂,最见不得与自己有所牵连之人作茧自缚。
更何况这个人是他一母同胞的孪生妹妹,落仓想要我和他一样活得痛痛快快,可是一直以来我都在违背他的意愿。
我将残片递给身旁的宫人。
他们如蒙大赦,飞快地散开。
落仓接过新的酒碗,痛饮一大口,剑眉入鬓,眼含怒气地瞪着我。
“阿修罗王醉了。”
“醉不醉的这话我都是这样说!那个人他在这里吗,你装给谁看?即便在又怎么样,他早就知道了,你为什么还要这幅样子!”
落仓的确有些醉,不然这些话他还是能憋在肚子里的,哪怕他并不理解妹妹的选择,但也不忍心再来刺痛我。
“阿修罗王,千媛女君对我有恩,她在一日,我便会守在高阁一日,这是我的身份我的立场,您想要我怎么做呢?您又想要我到哪里去呢?”
诚如落仓所言,我想要瞒的人已然知道了一切,其他人是否知道我的秘密于我其实无关紧要,是以即便同僚们会对话外之音心生疑虑,我也懒怠费尽心思去隐藏,索性半推半就地顺着落仓的话说下去。
落仓发泄一通后,略微清醒,不再与我争辩,撇开酒碗一口也不再饮。
“你陪末月去歇息罢。”
末月咬着唇一言不发,只是淡淡地避开了我的手,倚着风舞缓缓踱出门去。
旁人不知道落仓身边还有“另一个人”,自然没把我们这段话往私情上去猜,但末月却忽而想起我有个生父不详的儿子,背上恶汗连连。
我取来件披风,递给身侧的宫婢,“给你们王后披上。”
末月停下来让宫婢系好披风的带子,余光里见到我的影,不由得心烦意乱。
“碧烟,不用你跟着。”
“王后,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没说什么,在簇拥中默然前行。
这个身段温软一心痴念的女子,仍旧与瓦寒梁冷的宫宇格格不入,哪怕此刻一眼也不愿见我,她还是没能狠心拒绝。
…
寝宫里的熏炉正袅袅吐着青烟。
末月命人送风舞回席,屏退了宫里所有人。落仓不在,她又不得不强撑着一把弱骨,把自己僵在王后的姿态上。
我立在花几边,目光扫向白瓷瓶里一簇娇嫩的花。
“碧烟,你告诉我,你的儿子他...他姓不姓落。”
末月极力克制着喉咙里的酸痛,以至于声音发出来又哑又轻。
我走上前,靠近她身边,盘起腿席地坐在她那张团椅旁,将脑袋搭在扶手上。
末月不禁蹙紧眉头,立马就要起身避开我。
“末月。”
我扯了扯她袖口,“我的儿子姓落啊,他叫落子,但他不是落仓的儿子。”
末月跌坐回团椅上,睁大了眼睛盯着我,“他姓落...既然姓落,如何...如何能不是落仓的...”
“真的不是落仓的。落子的父亲,是先杀神落允,他的母亲是个树妖,名叫木木。”
“先杀神?你的意思是...你的儿子...其实不是你的儿子?”
“对啊,我是他姑姑。而落仓嘛,是他那不靠谱的亲叔叔啊。”
末月茫然地喃喃着:“姑姑,叔叔...”
忽而眼里亮起了光,捂着胸口惊呼道:“你是...”
“嘘,你小点声。是我啊,末月你还记得我吧,我是落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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