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2901年
高悬的月下,深宫里的每一道影仿佛都有所化形,人眼所见都做不得实。
例如,飞檐的影就像一把穿肠破肚的弯刀,刀尖正勾在跪候于女君寝殿外的银怯胸口。
寝殿里灯火辉煌,窗扇上闪过宫人们沉默又谨慎的影。
夜幽幽,暗香浮动,哪怕有冰冷的露水滑落衣襟,依旧撩得皮肤燥热,气息发腻。
银怯没去看所有的虚影,他不看这些寓意深刻的东西,一身血债之人无论是卜卦还是扶乩从来都得不到什么吉善的说法,更不消说那些物影落在他眼里又是怎样的不祥之兆。
他只盯着殿中透出的光。
少顷,灯光暗下来。
殿门打开一条缝,宫人轻手轻脚地迈出来,踏着无声的碎步走到银怯跟前,“大人,可以进了。”
银怯起身,久跪之后,双腿难免麻木,他在原地略站了站,才顺着那道门缝入殿。
床笫间,千媛仍是一位君王,酣畅淋漓得没有半分羞涩遮掩。
银怯也仍是可与君威抗衡的权臣,迎拒纵驰间,掌握着一定的主动权。
但是,在享受的同时,他也顾及到了旁枝末节,即便神魂颠倒时,也不曾对身上的女人喊出过什么亲昵的称呼。
君臣始终是君臣,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交合是君恩,是臣幸,各自痛快之后,谁也不屑得去提起细腻又脆弱的情绪。
薄衾滑落,银怯勾住一角,扯到身上,没有去问身侧气息尚乱的人需不需要合盖。
灯火渐渐抚平,单调地燃成一道道直线。
阖宫静谧无声,仿佛偌大地界上,只有他们二人。
“阿修罗王今日又来了,呵,六道神当真是爱屋及乌,恶道之门竟是形同虚设。”
千媛女君背脊上的汗干透,胸口也不再起伏,当欲念收紧,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冷冰冰的论政。
银怯自然地接过话头,“是。阿修罗王后近日也来得勤,想来也已知道了碧烟的真实身份。”
女君一si不gua地坐起身,坦然得仿佛金缕加身,“她是藏也懒得藏了。”
银怯的目光避开了她的身子,凝在床帏的花卉刺绣上。
“本来她也的确是不用再藏。臣多一句嘴,她如今还委身于高阁,扮演着那个可有可无的人物,应该是因为您。她不忍让您真的跪到她面前去。”
不忍,呵。
当年落玉要带着那个出生不详的孩子重回仙界,赌得就是为君者心中尚存不忍。
如今,千媛竟也要倚靠为神者的不忍才得以保存居高的体面。
她翻身下榻,取过搭在屏风上的外袍裹紧,踱步至外间,一把推开窗,默然抬眼望着银灰色的夜空。
银怯紧随起身,仔细地穿好中衣、鞋袜,系好腰带,这才绕出珠帘曲屏,垂首立在女君身后。
来不及束起的长发垂在腰际,将那一身血水里泡过无数次的银殿官服衬出几分荒诞的风流。
女君一头乌发亦散在背后,为夜风所扰,发丝起起伏伏。
她没有回头看他。
“孤看头顶的天近在咫尺,触手可摘日月。”
背后静了静,传来一声,“是。”
“是?呵,你也和朝堂上那群人一样来哄孤?这天啊,盖在孤头顶,把孤困得束手无策。”
千媛是强极之主,从不对外表露一星半点的消颓,可这番话里分明有郁郁寡欢的疲态,银怯不由得愣了愣。
“除天神之外,女君您是离天最近的。”
“再近,也还是远。远到孤这一辈子也走不到那穷天之境。”
又是一阵沉默。
“是。”
千媛闷笑一声,转过身看向那个一直愿意臣服在自己裙角的男子,“孤这一生,囚过亲人,杀过爱人,不过是想登高望远。如今这个位置,也的确算得上高。”
“众生之上,天神之下,如何不高?”
“可孤却觉得压抑,离那天越近,越感觉到自己的极限原来就在这里,像被万神殿里那几位捏住了喉咙,蒙住了双眼,闷得喘不过气!”
她抓起手边一颗圆润的夜明珠,狠狠砸在地上。
银怯侧身避了避飞溅的碎片,脸上依旧挂着假面似的笑,“您从不曾对臣说过这些,臣竟不知您内心的苦,没有为您分担过。臣该死。”
女君欺近,身子几乎贴在他胸前。
银怯赶忙打弯背脊,不敢因为身量高而俯视女君。
女君带有沉香味道的气息一下一下拍抚他额头。
“银怯,你来替孤分担罢。”
宠辱不惊的权臣此生头一回在自己的君主面前失态,他剧烈地颤抖一下,唇角的微笑倏然间消失。
“您...说什么...”
“你已经为孤分担了许多血债,来日在地狱道中,我们君臣定会重逢。今日孤问你,可否再为了孤担下乱臣贼子谋权篡位的恶孽?”
银怯仰视着跟前的女人,没再提起唇角。
这世上几乎没人见过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千媛也是第一次看见,不想竟这样让人不寒而栗。
鼻翼下两道笑纹刀刻斧凿般地嵌入皮肤,再也不可能抹平,人脸上的每一道沟壑都暗含悲意,而他的悲如此清晰,如此深刻。
“孤虽然没有子嗣,但尚存亲缘,他们凭着那一丝血脉都比你有资格登极。此外,还有苍岭族那群野心之辈。银怯,孤要你走的是一条血路,但是,”
她顿了顿,目光指向梳妆台上一只鎏金盒子。
盒子里装的是麒麟心丹七色金冠。
“但是,路的尽头,是那个离天最近的位置。”
“那是属于您的位置,不是臣的。”
“银怯,不要试探孤!”
银怯屈膝跪下,鼻尖紧贴女君外袍一角。
“臣不敢。臣自诩为近臣,是以比旁人更看得清君心,您的心大得不可限量,足以装下三千世界和万物众生。您不想成神,您想去到比万神殿更高更广阔的地方,可是终不可得啊,所以您情愿轰轰烈烈地去死。”
女君傲然睥睨匍匐在脚边的臣子,“君臣一场,银怯,孤没有看错你。”
“但臣不明白,您为何要臣去坐那个位置。臣名不正,言不顺啊。”
女君不耐地蹙了蹙眉。
“你方才自己不是说过么,你比旁人更看得清孤的心。若是换旁人来坐,他们还以为是孤败了。”
女君2909年
银殿掌事仙官银怯勾结苍岭玉龙发动宫变,三日之内控制兵权,攻入天宫。
白虎银怯孤身入殿,斩女君于剑下。
新君浑身浴血,衣残身损,正戴麒麟心丹金冠,跪在那强极一生的女君尸身前虔诚拜别。
知遇恩,**缘,在位居庙堂的人眼里虽不至于一文不值,但到底也没有多重的分量。
与此同时,旧朝百官皆被囚于银殿水牢,等待着侍奉新主或是给女君陪葬的命运。
水道间船只往来不息,混沌浊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高阁仙官因为身份特殊,与天神略有牵扯,因而关在最宽敞的一间牢房里,新君有令,不必上镣铐枷锁。
是日夜里,水道渐渐冷清下来,人手都被调去收拾外面的残局。
被囚众仙昏昏欲睡之际,一条孤舟缓缓破开水面朝里驶来。
舟上一道孤影立于船头,一席青衣,满身清冷,使得他与这处血腥场所格格不入。
文茂最先认出杀神无央,惊愕中无暇多想,人已经匍匐跪地。
众仙回过神来,纷纷下拜,祈求天神宽恕。
可无央能宽恕他们什么呢?改朝换代在他眼中不过如蝼蚁戏,与他何干?
然而,无数杀戮仍是在杀神心里捅出一个个的血窟窿,就像他胸口自戕的伤口,永世难以愈合。
这其中更有一桩杀戮使他愧痛难忍,非得亲自下到水牢里,向那一个人请罪。
自身难保之际,谁也无暇关顾那个面对天神兀自倚在墙角没有下跪的碧烟仙官。
无央的船停在牢门外,却迟迟没有下船。
他自觉无颜靠近,那么我便起身走向他。
那张霜刻雪砌的脸哪怕映在雀跃的火光里依旧苍白得没有一点颜色。
“你来了。”
无央一怔,惊觉我终于摒弃了那个固守千年的尊称。
他心里明白,一字之别并不意味着我终于愿意与他亲近,而是这世上已经彻底没有了我愿意为之隐姓埋名的人。
这番通透,令他心里的愧愈发难熬。
“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对千媛女君网开一面。”
我惨然笑笑,摇了摇头,“千年前那场宫变若非你开恩,女君早已死了。这一回哪怕你有意渎职,我也会去求你不要这样做。”
渎职二字竟比任何话语都能开解杀神自咎的心。
“无央。”
听见我叫他的名字,无央目光一跳,按捺住心底的悸动,淡淡应了一声,“嗯。”
“我不怪你。我没有扼灭女君那大得终于把她吞没的欲,我也不怪我自己。我们都无愧于天。”
但,有愧于人。
我和无央默契地在心里念出这后半句,但都相顾一笑,没有将这样自伤的话宣之于口。
牢中百官惶恐地听着高阁女官与天神隐晦的对话,只觉其中暗藏高深莫测的玄机,却无论如何也悟不透。
不知为何那女官的面目在他们眼中逐渐变得模糊,像她的名字一样,碧烟遮目。
就连离我最近的阁中同僚也不自觉地膝行退后,想要离我远一些,再远一些,不是因为厌恶我这个爬上天神床榻的女人,到底是为什么,他们一时也想不明白。
在一切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他们回忆起此时此刻,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当时是在那个与天神平起平坐的女人身上,感受到了非我族类的陌生气息。
天神之于众生,非我族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