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往身上抹了一把水,起身开门。“定是你男人来了。”
村野丫头,不受教化,说话粗俗直接。
无央进门,小蝶退到墙根,话也不说了。她很害怕无央,不知是出于众生对执掌他们命数的天神有所知觉,还是因为无央性冷又气度不凡。哪怕无央对她态度亲和,从不责备,她还是怕得要命。
她是个很有灵气的小姑娘,肉眼凡胎却能体悟根本。
见我身着单衣躺在廊下吹风,无央蹙起眉棱,口中语气却柔软得像在哄婴儿,“今日天不好,没有太阳晒,你还是进屋去,好不好?”
“屋里闷得慌。”
无央无奈何,又不肯强迫我,只得看水煮茶,将冒着团团白汽的茶水放在嘴边吹了吹,递给我,“暖暖身子。”
盏茶功夫,雪絮纷纷落入尘世。
“小蝶,衣服不用管了。进屋去生火暖一暖。”
她见我和无央衣衫单薄,便搬了火盆子出来,就烤在无央手边,这才揣着手躲进屋里。
我瞧着揪心,忍不住对无央道:“您挪个地儿坐吧,靠着火...我怕您要融了。”
他笑笑,伸出细长苍白的手,悬在火舌上烤了烤,“不会融。”说着,反手将火盆推到我身边。
滚烫的火盆,冰肌玉骨直接握上去,既没泛红也没起泡,更不可能融化,只害得旁观者心里一紧。
我挪开眼,“过几日我就回阁里去。”
“身上的伤还没好透...”他话一出口又觉不妥,我身上总有两道伤是好不透的。
“差不多了。况且落子养在别人那里,我总不放心。”
“要不要我把他接来身边?”
我搁下茶盏,静默凝视他片刻,“您的心真就宽宏成这样?”
他回望我,“玉儿...”
素银纷乱,一片片飞落无央肩头。凡间雪转瞬消融,寒天神俯仰千年。混不相似的二者,却在小院廊下浑然一体。
“玉儿,你不主动说的事我本不会问。但,你说我宽宏,”他自嘲地笑笑,“我不敢当。我猜想,落子不是释天的孩子,应该也不是你的孩子。”
我伸手去接雪花,避开他的眼,没有接话。
无央便不再多言,顺手拾起我的茶杯,起身到炉旁添热水。
“您怎么发现的?”
他轻吹茶面,白汽散开又聚拢,直到茶水不烫了才递给我。
“为扼杀六道神私心,你甚至忍心自戕,难道还会把他的血脉带到世上么?血脉是割不断的私心啊。”
我点点头,不再否认,双手捧起茶杯小口啜饮。
茶温刚好入口,润喉又暖身。
“玉儿,从前你说我不懂你。我无数次自省,不愿再伤你心。如今,可算是略能体谅你一二了?”
我笑道:“您与我做知交好友,互相体谅解意是应该的,这个功我可不给您记。”
知交好友...无央闻言气息凝滞一瞬,胸口传来钝痛,但随即展颜,一笑置之。
这场雪下得并不尽兴,半个时辰就停住,只是天还不肯放晴,阴沉地为下一场大雪蓄势。
“您说过,您不会把我看得最重,对吧?”
乍听我提起这事,无央慌了神似的答不上话。
良久,才微微切齿道:“对。”
我脖子一仰饮尽茶汤,轻快道:“如果我又牵起六道神私心,惹出神陨的祸端,您会为保普天秩序而杀我么?”
炉火熄灭,壶里的水很快地冷成冰渣子。无央望着黢黑的炉灰,手在袖子里捏紧,表面却一派和煦,轻声问我:“你想要我给出一个怎样的答复呢?”
“您误会了,我绝没有刺痛您或是责怪您的意思。只是想提前向您讨个饶,如若有那么一天,您别急着杀我。我虽然为保六道神不陨死过一次,但是,现在我不想死了,想活着。”
上天将我也推进那座状似牢笼的万神庙,便是逼我再不得为了成全私心而自裁生死,我亦有使命,亦履神职,已没有资格为心爱的男子肆意妄为。
我啊,死不得了。
“玉儿,你想活何必要向我讨饶。难道在你心里我对你的心...就是这样?”无央极力克制,仍没有压抑住语声的颤抖。
“不是的,不是这样,您不明白,我绝不是在讨伐您的心。只是,世间有力量夺我性命的也就只有您而已...”
他生冷地打断了我,“只有我而已么?释天他没有这个力量?落仓约莫也做得到。可你心里信得过他们,他们视你珍重如宝,不会伤你分毫,唯独我...居心不诚,情如杨花。”
说罢,颓疲地捏了捏眼角。
我胸口又闷又急,脱口就要立毒誓,告诉他若我有半点那样的意思,就永堕地狱不得好死。可这样的话如鲠在喉,我与他之间哪里还配立有什么誓言。
不及我冷静下来好好解释,无央先按捺住情绪,轻轻一叹,“玉儿,抱歉,我说话太重。我知道你心里不是那样想,即便是那样想,也是我活该。你那两道伤,不就是我亲手犯下的罪孽么...我凭什么逼你宽宥...”
我起身,缓缓掠过他走到泥炉旁边,从新燃起火,“您也喝热茶么?还是爱喝凉的?”
“都好。”
我便趁壶还未热,新拿一只茶盏斟满递给他。那茶水勉强退了冰,但还是冷得人牙酸。
我坐回廊下,侧身面对无央。
“您是天神,早不受冷暖所苦,我心里明明知道,可还是怕您晒太阳,怕您吃热食。这是我沉湎过去,作茧自缚。您也一样,明明晓得我早就不因为那两道伤难过,也不再记恨您...不对,谈不上恨,我连怪都不再怪您,可您偏不肯放过自己。那两道剑伤,伤得究竟是我还是您啊...”
“我不曾细想。”
“您不细想也好,免得越陷越深。今日我向您讨饶,绝无半点不信任您的意思。但是,我这么做的确与当年您伤我有关。当年的事让我晓得您在做取舍时,能够狠得下心。”
无央竟无话可说,哑然冷寂。
“狠得下心没什么不对。天神若困于恻隐,才真真是要坏事。当年释天为磨砺我,狠心将我丢进地狱道恶鬼堆里。我兄长不也能狠下心对落氏一族见死不救么?”
无央鲜少在万神殿外与释天往来,更是从没见过先杀神,可心里认定他们为同道人,是以听我将他们一同提起,莫名感到宽慰。
“你们若非天神,干出那些狠心的事,我恐怕真的要记恨。可你们是天神啊。人间帝王尚有帝王之道,其间万般取舍、种种自伤不足为外人道,何况是天神。为神者的狠绝或可伤人,但更多的还是自伤啊。”
见无央仍是不语,我续道:“我说的这些道理您比我清楚多了,我跟您说这些,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可我就是想让您知道世上还有人能理解天神的孤苦,也能体谅天神不得不做出的抉择。这样,您是不是能好受一些,是不是能放过自己了呢?”
言语间,我心里泛苦,世上真有能体谅天神的人么?我与他们顶多算是在万神殿内惺惺相惜。
未来仙君近神日久,他能明白为神之道么?
女君呢?她所处的位置让她略与众生不同,而更贴近天神。人因为位置不同,而心境悬殊,眼界各异,她可能懂天神的路?
落仓?落仓他是懂的吧。人言阿修罗王是为半神。落仓若是不懂天神,怎么可能甘心为兄长之死在地狱道赎罪千年。
而我与他们同为神祇,彼此之间无法互相给予温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在孤寡空荡的路上万劫不复,最终化成无血无肉的神像。
“玉儿,若从此我只是杀神,不再是无央,那么我就能放过自己。杀神或不欠你什么,但无央合该作茧自缚。”
哪怕旧人口口声声说不再怨恨,也可以体谅,可无央还是不愿饶过自己。若就此揭过往事,那么二人之间便真成一片白茫茫,无过往,无来日。他宁可从心里抽出痛与愧,织成牵扯住彼此的丝,也织成困死自己的茧。
这是自虐,可逼迫早已全身而退的旧人承接他的愧痛又何尝不是种自私。
他都想得明白,也不打算美化自己的自私。
若真能宽宏地助玉儿和释天修成正果,对无央来说也算是种解脱,可他在这件事上拿不出杀神该有的慈悲胸襟。
毕竟,那是他深爱的人啊……
“我不希望您只是杀神,不想您摒弃属于无央这个人的一切。无我的境界虽说可以扼灭神陨之念,但那般万念成空地活着,没有意思。”
“玉儿...”
他欲言又止。穿堂风撩起他束发布条,在墙上投出纷飞暗影。
“您说。”
“没什么。”他笑笑,面上云开雨霁,头顶苍穹还是天昏地暗。
他起身,仰头望去片刻,“天看着要更坏。屋子里的火盆不要让它灭掉。衣服也不好穿得这么单薄。一会儿吩咐蝶儿热锅热灶,你们暖暖和和吃一顿。泥炉里的火总是灭掉,看来是炉子有问题,但这些事我不擅长,你让蝶儿看着修一修,否则总只有冷茶水喝。”
他交待我如何热乎乎地在烟火红尘里活好,可自己却冰冰凉地要回那冰天雪地去。
“您留下一起吃两口么?”
“我许久不沾饮食,已经不大习惯。我留下你也吃不自在。吃完饭小睡一会儿,不要一味坐在廊下吹风,还是屋里暖和。我过段时日来接你。”
“好,”我不再多留,起身恭立屋檐下,“我送送您。”
“不用,你好生将养。就这几步路,出了院门我难道还用脚走么?”他难得玩笑两句,只是一瞬脸色又清冷下来,顿住脚步,似是想起来什么,回身道:“其实我本不愿你与凡人多来往。可眼下我也寻不到信任的人来照顾你,不得已找来无知而无害的凡人。蝶儿她寿数如夏虫。你不要像当年对巧云姑娘一样,否则徒增伤心。”
亡魂如东逝水,千万年来昼夜不息地划过杀神指尖。我诧异地抬眼看他,“您还记得巧云的名字。”
他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难堪,“她那一世是断送在我手里,害你又孤单了。”
我笑道:“哪怕寿终正寝,她也只是个凡人,杀神难道能让她长生不老?”
他亦随我笑笑,转身推门而出。
院外阴风残雪扑入门户。无央反手合上门,孤身遁入凛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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