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我回仙界那日,无央带了未来仙君一道。
未来缩在院墙下,把自己拘得好似一尊泥塑,双手交叠身前,安静地候着。
我和无央坐在廊下,正是初春,柳絮杨花飘飞,黏在鬓角有如白头,无法偕老的两人对坐,心境截然不同,却都默契地不敢看彼此的眼。
白茸茸的飞絮钻进鼻子里,惹得我喷嚏连连。
无央在旁微微一笑,眼前一幕让他感到心头温暖。
小蝶在屋里替我收拾行囊,时不时探出头来问:“这个也要带上么?”
我被她问烦了,索性道:“都带上。我不会再回来住。”
无央指尖似是被木廊上的小刺戳破,手指猛地抽回袖中。
小蝶闻言急匆匆地从屋里冲出来,“怎么,再也不回来了?”出门见无央冰塑似的坐在外头,又慌忙缩回屋里,只露出半个脑袋,问我:“怎的就不回来了?”
“要去很远的地方。路途艰险又漫长,很难再回来。”
“那我们可是再也见不着面啦。”
“嗯,见不着了。”
我回头,目光撞上那双躲在门楣后的眼,亮晶晶如晴夜星辰,如蝶儿这个人一样,干净澄澈。
她重重叹了口气,“哎,怪让人难过的。你这个人虽然有些古怪,但是很好呢。我还怪爱听你讲那些唬小娃娃的故事,听你讲那个凶巴巴的会把人撕成碎片的妖怪。”
无央气息一滞,身体颓然向后仰去,背抵窗下,沉默地闭上了眼。
我装作不知,放声大笑,“他可不是个妖怪。”
小蝶不信,“不是个妖怪那是什么呢?”
我默了片刻,“不错,他还不如是个妖怪呢。你就当他是个妖怪吧。”
小蝶的心思此时已跳到别的地方,只听她又是一声长叹,耸眉搭眼地丧气道:“你男人是个很大方的人,我从小替人做活,从没见过像他给得这么多的大财主。哎,以后我要去哪里找这么好的活干呢...”
无央听了这话也不禁失笑,抖落发间几抔飞絮,露出如墨青丝,消融掉身上些许的冰雪寒气。
小蝶终于想明白自己为何这么怕这个看似谦和亲切的男子,因为他好像不知道怎样真心开怀地笑。他的笑是寒冬里那没有热度的太阳。
他很悲伤么?心里很难受么?小蝶以为定是如此,因而善良地没有点破这件事,只忸怩地压声对我道:“你让你男人多笑笑。”
这是凡人对天神的体恤,彼此都不知情,小蝶的命数却因为这桩稀里糊涂的功德被改写,健康快乐地活到老死的那一天。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尽心照料了我一段时日,我不大确定。
无论是因为我还是无央,她的这一辈子都是近神者当如履薄冰的最好佐证,他们对神的功过哪怕再微不足道,都会影响自己一生的际遇,甚至于决定了终局。
所谓因果,再没有比这更残酷而深刻的印证。
我到底不曾再见过小蝶,哪怕她死后将要入轮回,我也没有像上回去见巧云一样来送她一程。
不知她在轮回路上有没有见到那个凶巴巴的妖怪。
重回仙界,无央要亲自送我入高阁,我决计不依,将他拦在天门外。
“恩宠太盛,反噬人气运。您收着对我好,我的日子才能最好过。”
“好,依你。那么由未来仙君送你罢。”
未来领命,步履飞快地从后头赶上来。
“有劳仙君。”
无央立在云蒸霞蔚当中,渺然得几乎不真切,目送着我跟在未来身后,一步步走回不属于我的位置。
绕过道路折角处时,余光扫见冰棱似的身影还在原处。
一到无央看不见的地方,未来仙君立时躬身退后两步,不敢再走我前面。
这里是仙界尽头,人迹罕至而草木肆意茂密,道上青苔、道旁巨冠皆葱郁鲜活,道路因此平添绿油油的凉意。
未来仙君自从被六道神罚过那一遭就始终没养回过神来,身体孱弱,疏于强健,这会子在携带土腥气的徐风里打了个颤,一时不稳,脚底在浓厚的苔藓上打滑,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我停下来回身看他,并没有相助的意思。
他索性也不急着起身,顺势跪在地上,仰头举镜道:“是小仙把您入狱的消息传给杀神的。您要怎么罚我都认。”
以镜代语只可表字抒意,却无法传达语气,未来仙君得益于此,显得性子沉稳豁达,殊不知他若能亲口说出这句请罪的话,定是语颤声软,毕竟上回被天神罚咎的痛还刻骨铭心。
“未来仙君,我问你,这万神殿中归位的天神究竟有几尊?”
未来要紧牙关,仍止不住浑身颤栗,却不知从何而来一股豪气,没有躲闪我的逼视。
“三尊天神在上。”
“哦?变成三尊了?”
绿苔潮湿,他只跪了一会儿裤管已湿透,紧紧贴合皮肉,勒出干枯的膝骨。
“回尊神,小仙从前混沌无知,自以为能勘破天机,该为恪守天意而活。如今褪尽狂悖,深省神意即天意,从此只为尊崇天神而活。世间神祇在我心里不分轻重,皆是皇天后土。您要我眼里只看见两尊神祇而不顾其他,这与小仙心里的道相违背。”
“哦,是我忘了,你胆子大得很,从前就总对天神诛心。”
他诚惶诚恐地伏低叩拜。
“小仙不敢。”
“你没什么不敢的。我也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他感到残废的喉咙似有刀割,裂开道道血缝,只得将身子伏得更低。
“我念你这回是为救我,就不再追究。只是,切莫以为只要不是针对六道神,我便会放任你随意糟蹋杀神的心念。我和你一样,在我眼里神祇不分轻重,抛开释天与无央这两个人,六道神和杀神于我而言都一样重要。”
“是。”
我烦闷地扬了扬手,“起罢。高阁还远着呢。”
阁中早知道这段时日我是住在杀神那里,因我今日要回来,一行人候在无边灯海里,各个态度亲善,心里对我却充满鄙夷,一张张笑盈盈的面目掩在灯焰青烟后头,灰白且扭曲。
末月不在其中。
未来也发现少了人,替我问道:“怎么不见末月仙姑?”
文茂上前回道:“这事还来不及告诉神使,末月去了修罗道。”
我大吃一惊,脱口问道:“她去修罗道做什么?又找那个绝情绝爱的孤王去了?”
文茂听不惯我口出狂言对阿修罗王不恭,却碍于我现在的身份不好当面斥责,不禁眉头微蹙,并不理会我,只两眼看着未来仙君道:“阿修罗王出身仙界,又是落氏世家,仙界为表亲厚,总想为阿修罗王做些什么。正好听闻阿修罗王至今未纳后宫,末月她自己又有一颗痴心,便送了她去和亲。虽不是正位娘娘,但阿修罗王在名分上绝不会亏待于她。”
未来仙君偷眼打量我的神色,顺着文茂的话问道:“说是和亲,末月仙姑的身份未免不大够得上。”
“神使有所不知,女君膝下子息缘绝,自觉是桩憾事,借此良机封了末月公主头衔,承欢膝下。加之末月高阁女官的身份,这便在身份地位上勉强配得上阿修罗王了。”
末月本不是仙官,从未入仕,女君却允她入阁,我先前不解,眼下才看清楚女君原来要走的是这一步棋。
“这倒的确很好,女君有心结一段母女恩缘,这是从没有过的... ”未来仙君话到一半,忽而想起来我正是由女君养育,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子息缘绝”这样的话诚如刀片伤人,赶忙干咳几声,调转话头道:“阿修罗王那头是个什么态度?”
“阿修罗王的态度很难讲,反正人送去王宫没给退回来,但大婚事宜却迟迟定不下来,个中缘由暂且没传到我们阁里头来。”
“不急,阿修罗王肯把人留下,多半不会生变,耐心等等便是。”
文茂笑道:“正是呢。末月是我们高阁里走出去的人,能有这样好的造化,有名有份地嫁进修罗道王宫,于仙界和修罗道是桩大喜事,于我们高阁更是喜上加喜。说到底,都是天神的恩泽。”
话里的暗刺直戳我这个没有名分先把身子献给天神的人。
未来仙君听罢冷冷一笑,“文茂仙官这是在指摘天神孟浪,做事不如阿修罗王体面?”
文茂大惊失色,立时跪地请罪,“是我言语有失,但心里绝没有半分对天神不恭敬的意思!”
未来瞧我脸上没有愠色,也就无心深究,弯腰在文茂手臂上托了一把。
风舞也上前来扶,口中替文茂说情道:“神使切莫多心,碧烟既然是天神看中的人,我们待她不敢不敬。”
我听着这些话只觉无聊透顶,一时神思游离,呆望窗外徐徐的团云出神。后来他们再说什么我便没大听清。
忽有一道耀眼金光划破云雾,若电光火雷,驱散袅袅水汽,直冲高阁飞来。
我立时回神,以为是无央不放心,仍要亲自来阁里嘱咐一番。
直到那人堪堪立在万盏灯海里,将满壁烛影搅得稀碎,我还如堕梦魇无法清醒。
风舞早已跪倒,见我发怔,用力拉扯我裙摆,我这才伏地不敢起,只是身子还没跪稳,忽地被一只有力的手狠狠拽起来。
我脚下趔趄,猛地被他拉到面前,朝思暮想的那张脸便这般毫无征兆地填满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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