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庙门,朱玄真纤白的手指死死揪住胸前衣襟,她大口喘息着,冷汗顺着精致的下颌线滚落,显得狼狈极了。
青云子慌忙上前搀扶,却被她抬手制止。
过了好久,她才缓过来,冷漠道:“你不是青云子吧?”
空气骤然凝固。
青云子神色微变,原本恭敬的姿态多了几分莫测。
“最开始,我便觉蹊跷。真正的青云子既奉我为神主,岂会抢先行事,可你以前辈之姿指引,倒像是来给我当先生的。"
她忽然轻笑一声,眼底却毫无温度,"哪怕地下三千里,也不会这般沉闷压抑,与其说地下,倒像是填平的沧海。"
朱玄真每说一句,青云子的神色便晦暗一分。
他眉峰微蹙,眼底似有暗潮翻涌,仿佛在细细咀嚼她话中的每一个破绽。
"再说那位女修,四角仙台,分明是个散修。可筑基修士乃一城根基,她口口声声要归乡......"朱玄真红唇轻启,吐字如刀,"我倒要问问,她是如何离开故土的?"
青云子的袖口无风自动,露出的双手死死嵌入肉里,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之后,你又暴露出另一个疑点,那就是青云子对道主收割惧之如虎,绝不会说出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之句,是你在有感而发?”
朱忽然收势后退,唇角上扬一抹弧度,冷笑道:"我之所以隐忍不发。不过是想看看,你这局棋究竟要下到哪一步。"
青云子忽然低笑出声,那在沉闷压抑的地底下显得格外清越。
"不错。"他眸中闪过一丝赞赏,"是我有感而发。"
话音未落,他周身忽然泛起水波般的涟漪,衣袂如褪色水墨般渐渐晕染开来。
待墨华散尽,原地立着一位清隽如竹的少年。
他银丝云纹在月白道袍上流转,恍若九天银河倾泻而下,薄唇如刃,带着几分凌厉的弧度。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眸底似有月华流转,看似温和,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敢问前辈尊名?”朱玄真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
少年指尖轻抚袖间云纹,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唤我清风便好。"
他忽然抬眸,眼中月华骤亮,"不过你此番际遇,非我算计,而是道缘深厚之人,自有天意垂青。"
话音忽转,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只是这修真界啊,天上掉的馅饼,往往最是致命,成则天命加身,前途无量;败则身死道消,化作齑粉,被世人遗忘。"
朱玄真指尖微微一颤,像是被什么刺痛了心尖。
她所求的机缘究竟是什么?
练体功法,推演秘术,不,人心总是贪婪的,见到好的便什么都想要。
她轻咬下唇,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那位诡异僧人所用的黄泥神通,可是清风道长当年以一己之力救下一城时所得的息壤?”
朱玄真声音出口,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她抬眼,目光紧紧锁住眼前人,像是要从他脸上剥开一层迷雾:“你也叫清风,你与清风道长,究竟有何渊源?”
"我与清风老道并无干系。"
清风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滴墨落入清水,晕开万千思绪,"并且他并非以一己之力救一城,而是以数十人之性命,挽救了半个天下。"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越漫长岁月的疲惫,“这里确实是被填平的海,名为三大禁地之首-归墟。”
归墟,这个名字从他唇间吐出,带着海水的咸腥和万年不散的寒意,瞬间让朱玄真后颈泛起一阵凉意。
上古年间,炼道天尊与云泽真君在东海倾世一战,最终同归于尽,双双沉落于此。
至此地海水倒灌,死气弥漫,像一个无底洞窟,每年都要贪婪地吞噬掉无数海水。
不知多少岁月流淌,这片死地竟孕育出一位暴虐的水神,祂自称归墟之主。四海生灵皆在其阴影下哀嚎颤栗。
直到幽冥府主横空出世,一统地道。
清风顿了顿,朱玄真能感觉到他语气中那份对古老强者的复杂情绪。
“又是一场撼动诸天的大战之后,两位至强者,一同消失在时光的尘埃里,下落不明。”
万年……又万年……
清风的语气陡然沉重。
归墟海眼暴动,天河倾泻,洪水如同挣脱囚笼的亿万凶兽,肆虐人间。
四海边境,哀鸿遍野,腐尸化白骨露于荒野……
民不了生这四个字,不再是简单的陈述,而是化作了眼前一幅幅炼狱般的景象,沉甸甸地压在朱玄真心头,让她喉咙发紧。
就在那时,一位名为清风的道长,于绝境中踏入远古遗迹得紫微大帝垂青,获得神物九天息壤,可遇水化土、堵住归墟,成为百姓活下希望!
清风的声音里,终于艰难地挤出了一丝微弱的亮光,然而这光,非但未能驱散阴霾,反而映照出更深的悲怆与荒诞。
但息壤亦是筑基大修破入紫府的上等资粮,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本为救世之光的清风竟被打入魔道,围攻他的正道群雄,不是堂堂一派之掌教至尊,就是名动四方之少年天骄!
清风喉结滚动,声音像砂纸摩擦着锈铁,“之后反而是世人唾弃的妖女魔君伸出援手,助清风老道破入紫府,名列长生候补榜第七,方得以保下这救世之壤。”
那“第七”二字,此刻听来,不是荣耀,而是刻入骨髓的讽刺烙印。
沙哑,他的声音骤然变得极其沙哑,仿佛声带已被万年风霜蚀透。
最终长生候补榜第七的清风老道,与九十八位筑基同道,借黄泉魔帝的生死笔,弃六道轮回,一点真灵,一抹魂火,永镇归墟!
“有人为其立生祠,香火缭绕。可不过区区百年,祠庙破败,人心已腐。”
他低低嗤笑,那笑声比哭更瘆人,“又有人忍不住了,打起了息壤的主意……呵,何其讽刺!”
清风的目光,幽幽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
百年……仅仅百年!
他昵喃着,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世人背忘,香火不在,唯余被他们在有用之时被尊为神明,无用时弃之如梦,在这暗无天日、窒息绝望的地底,化为……湮粉,从此世间再无其人。
即成神灵,何时归乡,造福一方……
即得长生,何不长伴亲友,魂葬故乡……
清风声音渐渐低弱,却又陡然清晰起来,带着近乎哀求的颤意:"远方来的道友啊,你可否……助我归乡?"
朱玄真浑身冰凉,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心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要碎裂开来。
每一口吸入的空气都带着地底万载的寒气和血腥。
“抱歉,我不该打息壤主意。”
清风没有回应,自顾自说着:“知道那座破损紫府的来历吗,那是追随清风老道的大将,有望长生候补之名的天骄。”
何为长生候补?以凡人之力堪比神明之天骄!
那一对兄弟本是一僧一道,清风老道欲留一人,免其皆死,未曾想来归墟成了一道一僧。
“而那僧人,不知何时生了怨戾,欲化息壤强破紫府,只是被兄长所阻。争执间体内仙台相连,神魂相绞……化作……一道永恒的……阴阳太极……”
那“太极”二字,道尽了兄弟反目、同归于尽的惨烈与悲哀。
朱玄真浑身冰凉,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她猛地看向清风,他眼中的那一点月华,哪里是清冷?分明是凝固了百年的仁爱与悲哀!
他说“与清风没有关系”时,那语气哪里是轻描淡写,那分明是……将整个世界都背负在肩上的孤寂!
她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重量——化为湮粉,世上再无此人。
眼前人就是那场惨烈牺牲最后的见证,不,或许他就是牺牲本身残留于世的一道执念。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他们悔了呀。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几乎要碾碎她的心脏。
就在这灵魂几乎溃散的边缘,清风那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的声音,再次穿透死寂。
“我来本是想观你这位天命杀星,是何等模样……”
他幽邃的目光,似能洞穿朱玄真灵魂最深处的迷惘与挣扎,“是否当真可杀尽这人间道貌岸然、冠冕堂皇?”
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锐利与不解:“却未曾想你心中好似囚着一把沉重的锁。”
那锁字,被他咬得极重,仿佛带着冰冷的铁锈气息,狠狠凿进朱玄真的意识深处。
“它锁住了你的杀伐果决,让你变得心慈手软,让你在命运的岔路口犹豫不决!”
清风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浸透血泪的沉重:“千万别试图可怜一些人,因为那点无谓的怜悯终会化作最锋利的刀,害死无数无辜的百姓!”
朱玄真猛地抬眸,那双因剧震而失焦的瞳孔骤然紧缩。
清风的目光却已越过她,投向虚无的黑暗深处,昵喃声里浸满了万年不化的苦涩与悲凉。
“忘忧你以己身为筏,强拖忘尘离了那怨戾苦海,却未曾想连累你自己也彻底堕落进去,沉得比忘尘更深,更绝望!”
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下,声音飘渺得如同即将散尽的叹息:“昔日你们兄弟二人,最是向往并肩立于云巅,为绝世天骄,名入长生候补榜,威震寰宇……”
他喉间发出一声破碎的,近乎呜咽的嗤笑,那笑声充满了对命运无情的嘲弄,“可惜啊……达不成了。”
那轻飘飘的七个字,好似有亿万钧重的古墓,埋葬了往日所有的辉煌。
紧接着,他话锋陡转,声音里平静决绝:“今日……”
他缓缓抬起手,那修长的指尖仿佛引动了无形的法则,一点微光开始在他掌心汇聚、凝实,化作一柄似虚似实的灰白长剑,“我清风……便代他们……”
他目光如电,骤然锁定虚无中的某一点,那柄剑发出足以撕裂神魂的悲鸣:“送你们……归乡!”
归乡?!
他这是想,亲手了结……昔日的故友!
看着清风那在灰白剑光映衬下更显孤绝寂寥的侧影,朱玄真心头剧震,仿佛被那柄无形的长剑当胸刺穿,使四肢百骸冰凉彻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