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清风那在灰白剑光映衬下更显孤绝的身影，朱玄真忍不住在心里发问。
值得吗？！
清风，你依旧不负清风之名，可为了那些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挥剑斩向昔日袍泽……真的……值得吗？
剑光骤然一滞。
清风缓缓转身，那双如银眸中，闪过一丝复杂。
“道友，他们非我昔日袍泽，我也非清风老道，只是恰巧......也叫清风罢了。"
朱玄真呼吸一窒。
他抬眸，嘴角勾起一抹似悲似嘲的弧度，“至于值不值，我可以代表清风老道回答。”
“这世上，十之**的人，确实都不值得，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人，值得你豁出性命去守护。“
清风的声音突然温和下来，像是想起了某个久远的画面："也就是为着那一两个人，清风与九十八位同道，才甘愿永镇归墟，万劫不复……"
他不是清风道长？
可他若不是清风，眼前之人又是谁？
那浸透骨髓的孤寂，朱玄真望着那道与剑光融为一体的身影，心底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
就在此时，清风的声音传来。
“对了，清风老道有一独女。”
清风指尖轻抚过剑身，灰白的剑光映得他侧脸越发清冷：“若有缘还请玄真帮忙照抚一二。”
朱玄真猛地回神。
她下意识摩挲着手中的青莲剑，冰凉的剑鞘触感让她稍稍冷静下来。
沉默片刻，她抬眸，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清风道长虽令人敬佩，但我朱玄真，从来不是舍己为人的善人。”
她一字一顿道：“念清风道长大恩，我若有能力，照拂一二自无不可。但韩清微已被龙族盯上，龙族虽势弱，可终究是龙族，底蕴深厚，非我等散修可轻易招惹。”
提到龙族二字时，朱玄真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话音未落，清风忽然轻笑一声。
那笑声意味深长，还有几分说不清的怅然。
“你可知，清风老道曾入远古遗迹，得中天紫微大帝传承，那位大帝对人族，向来青睐有加。
“而那遗迹中……机缘无数。”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落下，却重若千钧。
朱玄真瞳孔骤缩。
紫微大帝的传承，远古遗迹的机缘，这是**裸的诱惑，更是一场令她无法拒绝的交易。
就在她心神震荡之际，一道清越的佛号突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两位施主，既入我忘尘寺，何不拜见我佛？"
朱玄真蓦然回首，见那斑驳古旧的庙门处，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位少年僧人。
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清秀得近乎剔透，身披一袭流光内蕴的金色袈裟，愈发衬得他肤白如玉。
他双手合十，姿态虔诚而端严，随着动作，宽大袖口滑落一截，露出手腕上缠绕的佛珠串。
那佛珠颗颗圆润饱满，流转着温润柔和的微光，似蕴有生机，与他眉那点的朱红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少年僧人语声清朗，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纯净："众生皆苦，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随着他的佛号，庙内突然金光大盛。
朱玄真抬眸望去，只见金光尽头，三尊高达三丈的金身佛像巍然矗立，气势迫人。
它们形态各异，分明呈现着老年、少年、青年之相，皆是宝相庄严，体态丰腴，低垂的眉眼间透着大慈大悲的意蕴。
但是那少年相的佛像轮廓、姿态，分明就是方才那黄眸妖僧的模样！
然而，更诡异的是在她定神细望时——那三尊佛相本该是慈悲的五官，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寻常寺庙，供奉的若非我佛如来，便是诸位菩萨罗汉。”
朱玄真面色不变，只是青莲剑在袖中无声出鞘三寸。
“敢问小师父，贵寺这三尊，供奉的是哪位佛陀金身，为何……”
她顿了顿，视线扫过那三张光洁得令人心悸的金面，一字一句询问道，“……为何仅有相而无面？”
听到此小和尚唇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那笑容圣洁、悲悯，仿佛带着看透红尘的澄澈，却又隐隐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虚幻。
“我寺供奉的，并非哪位神佛，”小和尚声音空灵，在这金光弥漫的殿宇中回荡，“而是曾与清风祖师，一同挽救了半个天下苍生的筑基大修——忘尘大师。”
他抬起手，宽大的金色袖摆随之轻扬，指向那三尊无面金佛。
一缕若有似无、清幽冷冽的檀香，自他袖间悄然逸散，带着一种令人心神恍惚的宁静感。
“只是大师早已圆寂西去，且生前便不慕虚名，不恋浮华，故而只立下这三尊无相之佛。”
小和尚的目光，缓缓掠过那三尊分别象征着暮年、壮年与少年的无面金佛，最终如实质般落回朱玄真沉静的脸上。
“少年意气，壮年鼎盛，暮年迟归……”
少年清越的声音在辉煌佛殿中回荡，一字一句，彷如木鱼声声敲打着沉寂，“此即，人生三态。”
他眉间那一点殷红似血的朱砂，在漫天金辉的映照下，红得仿佛要滴落下来，刺破这满殿的庄严。
他唇角含着那抹悲悯入骨的笑意，轻声道：“拜此三尊无相之佛，非拜外物，而是叩问本心，明清真我。”
朱玄真眼底寒芒微闪，面上却无半分波澜。
她依言上前，自香案上取过三支细长的檀香。
香入手微凉，一股奇异的、带着甜腥气的檀香悄然钻入鼻端。
她并未迟疑，当即撩起衣摆，端然跪于蒲团之上，对着那三尊无面的巨大金身，俯身一拜。
“忘尘大师，为天下苍生舍身取义，晚辈朱玄真，在此拜上。”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象陡生！
朱玄真拿起香，跪在蒲团上，向下一拜。
中间那尊代表着“壮年鼎盛”的无面佛像，平滑如镜的金面上，竟如水波般诡异地漾开，五官轮廓凭空浮现——赫然是朱玄真的面容！
只是那张清冷的女相镶嵌在宽广佛身之上，当即令宝相庄严的佛相生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异！
朱玄真脊背挺直如松，视若无睹，再次俯身二拜。
佛像上那张属于她的脸，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衰老。
光洁的皮肤瞬间爬满沟壑，乌发寸寸成雪，丰润的面颊凹陷枯槁，顷刻间便化作一位鸡皮鹤发、行将就木的耄耋老妪。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自朱玄真周身弥漫开来，几乎要将那满殿金光冻结。
她维持着俯拜的姿势，却迟迟未行那第三拜。
那一直悲悯含笑的少年僧人，脸上悲悯的面具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他忍不住上前半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施主，礼佛需诚，三拜方为圆满……”
“圆满？是你们功德圆满吧！”
朱玄真冰冷的嗤笑，骤然打断了僧人的催促。
此时她依旧跪在蒲团之上，背影挺直如出鞘的利剑，青丝垂落，遮住了侧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清晰。
“若我所料不差，香火有毒。”
“我这一拜，是以现世身相为祭，锁于这金身之上，成为你们转化香火愿力的容器。”
“二拜，便是将我这少年之躯的蓬勃生机，尽数供奉于尔等口中这忘尘大师，令我顷刻苍老，形如枯槁。”
“至于这第三拜——”
朱玄真猛地侧过头，精准地锁定了脸色微变的少年僧人，眼底锋芒毕露：“便是要将我这仅存的暮年残躯，连同最后一点神魂印记，也彻底献祭为香火愿力，肉身化为齑粉，归于黄土。”
“从此因果全消，天地间再不留我朱玄真半点痕迹……是也不是？”
那少年僧人脸上悲悯的笑意丝毫未变，仿佛她质问的并非生死大劫，而是寻常禅机。
“施主，着相了。”
小和尚微微摇头，吐出一句句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理：“归于黄土，并非寂灭，乃是……融入我佛法身，得证无上菩提。此乃大解脱，大造化。”
“造化？” 朱玄真唇边逸出一丝冰冷的讥诮。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三尊无面金佛，尤其是中间那张刚刚还映着她苍老面容的金面，平滑的眼部位置，竟骤然裂开两道缝隙 。
没有瞳孔，没有眼白，那三双巨大的、空洞的金色“佛眼”，如同三座凝固的深渊，直勾勾地盯住了蒲团上的朱玄真！
紧接着嗡的一声，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
粘稠、污浊、散发着浓郁腐朽腥气的滚滚黄泥浆流，从佛眼之中疯狂喷涌而出。
金碧辉煌的大殿瞬间被污浊的黄泥覆盖，只余下那少年僧人周身，依旧笼罩着一层看似纯净的微光。
“阿弥陀佛，大劫将出，我佛慈悲，济苦救难，普度众生……”
他缓缓抬起头，那张清秀绝伦的脸上，那双眼睛依旧澄澈见底，仿佛在注视着世间最深重的苦难。
最终的话语轻柔如羽毛，却比利刃更锋锐，带着献祭般的宿命感：“为了这天下苍生……还请施主，三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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