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雪，下得又急又密。
云袖在柴房里翻找炭火时，听见正殿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她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火钳“哐当”掉在地上，顾不上捡就往正殿冲。
沈清凰趴在榻边，咳得几乎喘不过气，帕子上的血痕越来越深，染红了素白的锦缎。周嬷嬷站在一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吩咐小太监：“去请太医。”语气淡得像在说天气。
云袖扑到榻前，伸手想为娘娘顺气，指尖刚触到沈清凰的后背，就被她滚烫的体温烫得缩回手——娘娘在发热。
“娘娘……”云袖的声音发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您撑住，太医马上就来了。”
沈清凰勉强抬起头，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起皮：“傻……傻姑娘，哭什么……”她想抬手擦去云袖的眼泪，手却重得抬不起来，刚抬起一半就重重落下。
云袖赶紧抓住她的手，那只手滚烫却又虚弱，指尖冰凉。她把娘娘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想用自己的凉意为她降温，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太医来了，诊脉时眉头皱得很紧，开了方子便匆匆离去，只留下一句“听天由命”。周嬷嬷拿着方子，瞥了眼榻上昏昏沉沉的沈清凰，撇撇嘴：“煎吧，反正也是尽人事。”
药熬了整整三个时辰。云袖守在药炉边，眼睛熬得通红，炉火把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药熬好时，她端着药碗进殿，却发现沈清凰已经烧得迷迷糊糊，根本喂不进去药。
周嬷嬷摆摆手：“算了，扔了吧，省得白费力气。”
云袖却不肯。她跪在榻边，用小勺一点点把药汁往娘娘嘴里送，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来，她就用帕子一点点擦干净，再继续喂。折腾了半个时辰，一碗药才喂进去小半。
沈清凰的烧，一点没退。
夜深时，雪下得更大了。凤仪宫的人大多睡了，只有云袖还守在榻前。她看着娘娘烧得通红的脸颊，听着她微弱的呼吸声，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祖母生重病，母亲曾带着她去庙里祈福，说只要心够诚，诸天神佛都会听见。
凤仪宫后院有座小小的佛堂，是先皇后在世时建的，如今早已荒废，佛像上积了厚厚的灰尘。云袖找了块布，跪在地上一点点擦去佛像上的尘灰，又从灶房里捧来一碗干净的雪水，当作供品摆在佛前。
她对着佛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闷响。
“诸天神佛在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跪在蒲团上的膝盖早已冻得发麻，“信女云袖，愿以十年阳寿，换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殿外的风雪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回应她的祈愿。
她抬起头，望着佛像慈悲的眉眼，又重重磕了个头：“若是十年不够，二十年也可以。信女别无所求，只求娘娘能平平安安，无病无痛。”
眼泪落在冰冷的青砖上，瞬间凝成了小冰晶。她知道自己的命贱如草芥，二十年阳寿或许不值什么，但这是她能给的全部了。只要能让榻上的人好起来，别说二十年，就是立刻去死，她也愿意。
她跪在佛堂里，一跪就是一夜。
天快亮时，雪停了。云袖拖着冻僵的腿往正殿走，膝盖早已失去知觉，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刚到廊下，就看见周嬷嬷端着药碗出来，脸上竟带着几分惊讶：“你去哪了？娘娘醒了，说想喝你煎的药。”
云袖的眼睛猛地亮了。
她冲进正殿时，沈清凰正靠在榻上，由小太监扶着喝温水。脸色虽依旧苍白，却比昨夜好了太多，眼神也清明了些。
“娘娘！”云袖的声音哽咽。
沈清凰看向她，目光落在她红肿的额头上和冻得发紫的膝盖上，眉头微微蹙起：“你去哪了？”
云袖慌忙低下头，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奴婢……奴婢去给您煎药了。”
“撒谎。”沈清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的膝盖，是跪出来的。”
云袖的肩膀抖了抖，不敢说话。
沈清凰没再追问，只是看着她冻得通红的耳朵，忽然叹了口气：“过来。”
云袖乖乖走到榻前，刚站稳，就被沈清凰拉住了手。娘娘的手还带着病后的温热，握住她冰凉的指尖，一点点往她手心里哈气。
“傻不傻？”沈清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这宫里的佛，早就不管事了。”
云袖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娘娘知道了？
沈清凰看着她惊慌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昨夜佛堂的灯亮着，整个凤仪宫都能看见。”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云袖冻裂的手背，“以后不许再做这种事，你的命，不是用来换的。”
云袖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这一次，却带着暖意。她抽噎着说：“只要娘娘能好，奴婢……”
“本宫说不许。”沈清凰打断她，语气加重了几分，眼神却软得像化开的雪，“若本宫真要靠你的阳寿活着，与那些饮血噬命的妖物有何区别？”
她松开云袖的手，吩咐周嬷嬷：“取件厚些的披风来，再把灶房的炭火挪些到她屋里。”
周嬷嬷愣了愣，赶紧应了。
云袖站在原地，看着沈清凰重新靠回榻上，闭目养神时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柔和得像一层薄纱。
她忽然觉得，昨夜在佛堂的那一跪，值了。
或许诸天神佛真的听见了她的祈愿，又或许，是娘娘舍不得她的二十年阳寿。不管是哪种，只要娘娘能好好的，就够了。
她走到药炉边，重新生了火。这一次，她没加红糖，却觉得这苦涩的药香里，藏着一丝甜——是被人放在心尖上疼惜的甜。
佛堂里的佛像，仿佛也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悄悄弯了弯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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