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墨香一行走后,她又回身去看自己熟睡的儿子,仍是不理会孙兼礼。
“季静堂,”他终是忍无可忍,“你把我绑来,就是叫我看你怎么养孩子吗?你这么侮辱我,还不如杀了我!”
陶舒林醒了,咬着小手咯咯咯地笑,她把孩子抱起来,回头侧目道:“你以为我不敢吗?”
静堂抱着儿子缓步走到孙兼礼面前,用脚轻轻踢了他一下,他便如个滚球一般换了个方向,姿势不仅屈辱,而且难受。
“舒林,”她对儿子道,“好好看看,就是这个人,害死了你父亲。”
“我没有!”孙兼礼皱眉大叫,“打了败仗,我认!但怎地把锅甩到我的头上,杀了陶然的是他严忍冬,你休要随意攀扯!”
“推行新政之时,长沙和武昌府久调不来粮食,不是你兵部暗中梗阻吗!”
她疾言厉色。
“孙兼礼,整整三十万石粮食要调往京都,否则天下大乱,你却在做什么?”
静堂冷笑:“保持沉默,掣肘漕运,还有和陶然作对。严忍冬和陈恨生的毒计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你们党同伐异,现在居然敢在我面前狡辩,说一切和你无关?”
“我和陶然没有私人恩怨!”他怒目圆睁,“是他自己一意孤行,同朝中重臣离心,是新政不祥,触怒天威,先薨了太子又乱了国政!”
孙兼礼像是要疯了,红着眼,含着泪,抖着头:“你不能推到我身上。”
“乱了国政?”她笑,“乱了国政的到底是陶然还是你们这帮佞臣!”
静堂也激动起来,红眼含泪笑问:“孙大人,你以为现在的京都治理得很好吗?”
“东南沿海的海寇是怎么卷土重来的?我怎么听说中原币制已乱,卖官鬻爵到处成风,三天一起义,五天一镇压。我怎么还听说,幽灵卫队的眼线布满官员府邸,你们兵部不过是明面儿上的打手,孙大人,他严忍冬敢叫你亲率兵卫直入北境,你以为,他还在乎你这个兵部尚书的死活吗?嗯?”
孙兼礼的头缓缓垂下来,心中知她所言不虚。
被绑北境这段时日,他虽日日待在牢里,却也能觉北境国富民安,军备整肃,上下一心。京都之中,严忍冬搞恐怖统治,几乎不相信任何人,兵部、禁军、巡防营都被排除在外,幽灵卫队一家独大,监视百官,动辄关人押解,人心惶惶。
他是个聪谨之人,逼迫自己费力跪好,满头是汗道:“陶夫人,我错了。是我曾经蒙了心智,无意间害了陶大人,但杀人的不是我,我也是被蒙蔽之人。时至如今我才知道,他严忍冬对人全无信义,我们这些扶他上位的老臣也是死的死,伤的伤,我已经心寒了,还请夫人指条明路,让我们一起携手,共报陶大人之仇。”
语罢,他头低低地叩下去,又因为被绑了个奇怪的姿势,前额无法触低,反倒像是低头睡着了。
静堂笑了笑,抱着儿子走到他面前,说道:“好,事成与否,全在天意。我们让孩子来决定,好不好?”
她笑道:“我这儿子性情极好,很少哭闹。我让他看你一眼,若他笑了,我便即刻放了你。若他哭了,孙大人,你的生死就不由得我说了算了,好吗?”
他刚欲反驳,便被人上来用白布堵了嘴。静堂蹲下来,叫舒林去看他,孩子咬着小手,咯咯咯的笑。
孙兼礼原是很紧张,支吾着挣扎,此刻见这孩子笑了,不禁一愣,眉眼间看似就要松络下来。
静堂也看着这孩子微笑,抬眼道:“孙大人,看好了。”
她抬起手指,水葱似的指甲在陶舒林脖颈间轻轻一掐,那孩子立时扭曲了表情哭起来,声音越哭越大,仿佛一眼都看不得孙兼礼。
静堂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她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甚至腰间都有些气乱发痛,站起来,看着孙兼礼不可置信的眼神和发紫发胀的面庞,对侍卫道:“把毛巾取出来,让他骂。”
待毛巾一取,孙兼礼果真怒极骂道:“季静堂,你不得好死!”
她把孩子交给侍女,手背轻轻遮在唇间,一如闺中天真又残忍的少女,笑道:“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
静堂转了个身,背对孙兼礼,忽然泪如雨下。
她声色如常,冷声说道:“孙大人,我刚生了孩子,不想见血。我把你还给严忍冬,你们去自相残杀吧。”
她抹干净眼泪,转过身来:“你在北境打了败仗又安然如样地回去了,你以为,严忍冬会放过你吗?”
“你就不怕我把这些话告诉严忍冬!季静堂!”他被人压着,却几乎蹦起来,“你低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你这么对我,就等着看吧。”
“哦,”她淡漠道,“谢谢提醒。来人,把他做成人彘,扔还给严忍冬。”
语罢,她带着侍女和儿子离开了,身后甩下了一串孙兼礼恐惧的咒骂。
走出帐篷,那令人胆寒的空气也甩在了身后。季静堂觉得,自己仿佛重生了一次。
迟日江山,风光正好。应季静言之求,严忍冬同她驱车来到洲渚别院。
侍卫围守在外面,把一众礼部官员挡下。文死谏,武死战,朝中到底是还有些信奉圣贤书的忠臣,见严忍冬鬼迷心窍,同先皇贵妃之事几乎要拿到明面儿上来,一个个跪地相劝,只求他把家国引到正道上来。
别院内,严忍冬同静言走着,嘴里说道:“其实我一直很喜欢这里,所以哪怕陶然死了,我还是把这里留了下来。”
静言问:“你当真许诺我可以住在此处?”
“嗯,”他去拂她鬓间的额发,“对天下就说你死了,也让宫里消停一段日子。等你重生,我便娶你,我们堂堂正正在一起。”
她看着他,眼里泛起粼粼的水波,四月艳阳,同流水一般光耀。
“我妹妹的事,你不怪我吗?”静言低头,悄声道:“我是说,孙兼礼的事。”
严忍冬揽她在怀里,叹道:“是孙兼礼自己不抵用,好了,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怎么可能呢?先皇杀了我父母,我对他恨之入骨,你杀了陶然,静堂也对你恨之入骨。我们之间的关系,又怎能全然没有挂碍?”
她抬头问:“冒天下之大不韪,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想好了。
严忍冬所要的天下,是一个全然能践行自己意志的天下,否则他不知道这样的天下要来作何。
他看着她,点了点头。
“好,”静言道,“答应我一个要求。”
他以为她又要替别人操心,便问:“把江婉生的孩子还给她?”
静言笑笑,摇了摇头。
“我自十八岁嫁给皇帝,就没想过愿得一人心的日子,严忍冬,答应我,无论天下如何相逼,你的生命中,只有我一个女人。”
他未曾想到竟是这样的话,愣神了片刻,她问:“怎么?这样的请求,你觉得很过分吗?”
“昔昔,我想问你个问题。”
“你说。”
“你爱过我吗?”
这是严忍冬第二次问静言这个问题,第一次是在宫变之时,他是她的囚徒,双手被吊在高高的锁环上,变态地问她。
这个问题,像是寻问,又像是威胁。
她并未回答,看了他好一阵,郑重说道:“我正在爱你。”
这话听起来不像假的,却说得异常平静。
静言转过身去,缓缓走起来:“爱是什么?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如果是颜颜,她会抱着陶然哭,因为她本就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可我不会。”
她停下来,转头问道:“严忍冬,你真的了解我吗?”
他摇头。
“我是一个,自小被以后妃之仪养大的孩子,我这一生,没想过郎情妾意,逍遥自在,自然不觉得父父子子,君君臣臣有什么不对,更未贪念过一个人的深情,在先皇身边第一天开始,我就接受了自己的命。”
“爱是附着于人的,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爱与恨,就像你,严忍冬,世人理解不了你,但我懂,你这样的人,爱就是如此的。”
他的眼睛红了。
“你杀了陶然,是因为爱,”静言摇头,又哂笑,“不对,是因为爱而不得。你把我绑在身边,也是因为爱。这些爱看起来好奇怪,但我得接受,因为...严忍冬,它们是你的一部分,它们就是你。”
她上前抱住他:“所以,不要再问我这样的问题了。当像我这样一个,对情爱之事毫无执念的人,能求取你一辈子在我身边,难道不是爱吗?”
“就像我也接受了你,”她去理他的碎发,“接受了你的全部,世人所谓的不堪,严忍冬,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你了。”
他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泪流满面。
夕阳西下,静言的脸上染了沉沉墨色。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只绣在屏风上的鸟,没有力量,也没有天赋飞出去。
天边掠过一只塞北的雄鹰,沉黑的羽毛掠过夕阳,酿出高贵又好看的金黑。
“飞吧,”她在心里对妹妹说,“有些笼子注定关不住雄鹰的,飞出去了,便飞得越远越好。”
半生篱落,一种奇异的机缘巧合里,严忍冬终于回到了属于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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