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起来,他已不在别院中。静言睡到日上三竿,才缓缓醒过来,坐在被子里发呆。
侍女进来服侍熟悉,她淡淡道:“出去。”
待房中只此一人,她便起身,撒些香灰似的东西在窗台边,直到那只雄鹰飞来。
幽灵卫队兵贵神速,已然毁了京中所有暗线,静兰和杨绪也被迫转移,她得自己想办法。
从鹰腿上取下字条,她转头看见门缝里有人在窥视自己,便把字条收起来,出门对那侍女道:“陪我出去走走。”
走到河边,她猛地一把将侍女推入河中,自己也不经意落水。呼号间,早有一堆人围了上来。
事情折腾了一日,待严忍冬晚上再来时,静言发烧在房中昏睡。
侍女朝严忍冬说了白天发生之事,眼瞧他神色暧昧不明,心中甚是恐惧。
“你在怕我?”他问。
“没...没有......”侍女是幽灵卫暗汛司的探子。
“我有那么可怕吗?”他忽然很厌恶别人那么恐惧自己。
那侍女不答。
“以后,我不想再听到静贵妃一星半点不好的消息,下去吧。”
“是,”她嘘了一口气,恨不得赶快逃走。
出门转廊不久,侍女便被一道黑影迅疾扣下,洲渚别院便没了此人的身影,直到百姓出门打水时,在公井里见到了她。
时日又过了几月,军报一封接着一封,祝氏大军在刚到北境界内,静堂便奔来相迎,问道:“我哥哥呢?”
她匆忙朝大军中看,何等热切地期待着兄妹相逢,却等来一阵空落落的风。
静堂抓着祝长风的手臂,低头悔恨道:“他在怪我。”
祝长风道:“我们在月牙泉拿下了西域军,也扰了冀国的安宁。冀国身处要塞,咱们不可能不管。他就是在那守一阵子,还带回了信,要我和你相商。”
季静堂匆忙接过,打开看时,其中却无一言半字兄妹情深之语,仿佛全然是君臣间的公务,她垂垂落手,心中丧气。
“好了,”祝长风劝道,“打断骨头连着筋呢,他要是真对你寒心,也不会叫我把他的两个孩子带回北境,别多心了,咱们回去吧。”
季阳的两个孩子同自己的两个孩子安置在一处,待哄着他们睡后,静堂方和祝长风一起来到讲武堂。
她推门而入时,长风阻道:“先说好了,不许发脾气,路上我已经说过他了。”
她不言不语,一把推开铁门。
没有旁人,唯季眠一人跪在那里。见姐姐来,目光像是没看见似的,只盯着眼前的地板看。
她看着弟弟的肩膀,面上流露出一丝不忍,嘴里却说道:
“你还有什么不服气?我没让你在众将士面前接受鞭刑已经够给你面子了!你摆个大少爷嘴脸给谁看?”
“我没让你容待我,”季眠抬头,“要受鞭刑,我受着,我现在就去。”
言语间,他便要起身,静堂怒斥:“你给我站住!”
他闻言,方又回身跪好。
“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命是季家用血换回来的,”静堂起身,流出眼泪来:“你还记不记得你姐夫为了救你都死了!季眠,你有什么权力冲动?有什么理由荒唐!有什么理由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祝长风阻拦,她一把搡开,指着季眠抹泪道:“从季家覆灭到现在,我让你过过一天缺衣少食的日子吗?当我们所有人都在为这个家做些什么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不学无术,顽固自大,你敢背着我上战场,第一次上战场就敢偷兵符,你简直愚不可及!”
“好了!”祝长风劝道,“这话未必太难听了,他还是个孩子,家灭了,你让他能做什么?”
“我不是小孩子!”季眠跪在地上,抬头反抗。
“姐姐,我很感谢你养了我,可你真正关心过我,在意过我,知道我要什么吗!”
他也哭了:“从小到大,我都活在家族覆灭的阴影了,季家灭了,陶家又灭了,我的两个家都没了,我为什么要读书!我有时候觉得,你是把姐夫的死怪在我头上的,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不会死,那场大火烧死的应该是我,是吗?”
静堂心里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几乎站不稳,祝长风扶住她。
“我也想变成一个有用的人,可你对我动辄否定。来到北境之后,雄狮铁马,天高地阔,我以为找到了自己的战场,可是姐姐,你给过我任何试错的机会吗?”
“我不能去演武场,只能下学后偷偷去练,我不能和军队里得到粗人一起玩,因为你打心底里觉得他们不配。你有季家人的傲骨,觉得咱们钟鸣鼎食之家就该走正道,但你看看你自己做的事,杀人放火,你自己都做不到,凭什么来要求我!”
“季眠!”祝长风骂道,“你怎么跟你姐姐说话,你给我住口!”
静堂摆摆手,冷静下来。
半晌,她抹抹眼泪哭道:“是我做错了,是我对你过度保护,才让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眠儿,我不该控制你的人生,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我不再拦你。”
她推开祝长风,自己默默往外走,半晌,回头道:“无论有没有那场大火,你姐夫都会死。不要把他的死怪到自己头上,我们......”
她忽然哽咽了:“我们都很爱你,你记住这个就好。”
静堂转身离开,原处,跪着的季眠泪流满面。
待静堂走后,祝长风把季眠拉起来,拍拍他的肩道:“这次确实是你做的不对,再怎么争取自由,也不能在战场上瞎搞。要不是我提着一口气去找你。”
他滑稽地抹抹脖子:“你胎已经投到一半了。”
这话逗得季眠一笑。
见气氛松络下来,他又拍拍他的肩膀,叹道:“你姐姐不容易,她行了诡道,这条路不是她心里愿意的,所以才给你规定了一条正道,你又偏偏不愿,这不就卡上了?哎,多大点儿事儿,谁都没错。她也不是看不起粗人,我就是北境第一号大老粗,你见她看不起我了吗?”
季眠道:“她要看得起你,孩子都生了,为什么还不嫁你?”
“我说你这小子,”祝长风被气个半死,“刚才就该叫你姐姐给你打死!”
“略略略,”他做着鬼脸,比起静堂,和祝长风的相处显然更叫他轻松。
“加把劲儿吧祝大哥,”他边走边回头,“自由也争到了,我看好你哦!”
次日清晨,阳光正好,北境时值孟夏,天朗气清,似乎没那么冷了。
静堂晨起梳洗整毕,在帐中坐着休息了半刻,方去往南山腹地赴祝长风的约。
“怎么了,”她揉揉脖颈,见祝长风先是背对自己,继而转过身来恬淡地笑着。
她觉得有些为难,他分明更适合桀骜之姿,突然一副温山软水的样子,反倒叫自己无所适从。
天堑绿树已长出了新芽,温山软水的表情下,祝长风缓缓递出一把剑,用指尖弹开半寸剑鞘,温言道:“来,练剑吧。”
静堂先是一愣,继而皱眉道:“你是不是有病?”
语罢不再理会他,转身便要离去。
“季静堂,”他在身后唤道,又一副耐心的样子,绕到他身侧:“你身体一直不好,我思来想去,是缺乏锻炼的缘故。读书认字都是狗屁,强身健体方是正道。你书读得已经够多了,现在缺的是个好身体。”
他递上剑来:“相信我,只要好好练习,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代枭雄。”
季静堂愣愣看了剑半刻,缓慢的斜眼皱眉去看他,神情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你是不是有病?”她重复道,“我才坐完月子没多久,练什么剑,一天天的累死了,我不感兴趣。”
语罢,她转身又是要走。
祝长风一把拉住她,小声道:“生日快乐。”
她方才记起今朝是自己的生日,自己已年逾二十了。
他又把剑递到她面前:“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来吧,一起练剑。”
静堂看了他半刻,忽然沉沉叹一口气,把手全然覆在脸上,半晌道:“祝长风,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吗?”
“为什么?”他愣。
“在你心里,我永远是一个强大、值得托付的事业伙伴,”她自嘲笑笑,“不,是你需要我永远扮演这个角色,不是吗?”
祝长风叹道:“我是为了你好。”
“我不需要。”
“我平等对你,和你一起共治北境,难道有错吗?”
她不说话。
“现在我想叫你有个好身体,是因为战场刀剑无眼,真刀真枪对峙之时,你总该有自保的能力。现在你整日食不下咽,我想叫你身体好起来有什么错?”
“陶然就不会这样!”她忽然叫道。
“她送我的礼物,是漫天的孔明灯,是洲渚别院那个乱世里的梦。他从来不会叫我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在他的心里,我首先是一个女人,然后才是其他乱七八糟的角色。”
她说着说着,突然皱眉流起泪来:“你呢?你爱的,需要的,只是那个在绝境里重生,能和你并肩作战的军师,你要我好起来,强大起来,你就像一条鞭子,一次次地抽我,因为我在北境,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外征战,不是吗?”
“你有没有想过我一个人有多害怕?”她摇头,“祝长风,你从来不想,你从来不知道我独自面对了什么。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爱是什么?”他问。
“爱是心疼,是接受一个人的全部。陶然爱的是完整的我,包括我的脆弱,但你不是。”
她好像很失望,转身离去。
“你对我不公平,”祝长风道,“他死了,在你的心中固定成最完美的样子,你拿这个标本去丈量天下所有的人,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你呢?你又接受真正的我了吗?”
“我不想跟你吵,”她抹抹眼泪,“谢谢你的礼物,我心领了。”
她转身朝山外走,走出几步,又像是平静了片刻,转身回来取过剑,冷着脸问:
“从哪里开始练?”
“读书认字都是狗屁”——来自肌肉崇拜者的终极暴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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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代沟·谁该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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