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出身寒微,不懂什么风雅。但陛下与太子在此,臣不敢推辞——愿献丑一首,只求不污了陛下的耳。”
沈青梧起身时,青布长衫的下摆扫过冰凉的地砖,带起一阵极轻的风,吹得廊柱边的烛火晃了晃。
她没有立刻走向殿中那方铺着明黄锦缎的案几,而是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动作比复试时更显郑重。
这话听着是推辞,实则是先退一步——
把自己摆在“寒门务实”的位置上,若待会儿诗中有冒犯,也好有个转圜的余地。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
方才还说笑的宗室子弟收了声,连摄政王都放下了玉扳指,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谁都知道,“以权为题”是道死题,这沈青梧偏要先亮明“不懂风雅”,是真傻,还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沈先生过谦了。”摄政王的声音带着笑意,却像裹了层冰,“复试时论‘理重于世袭’,那般见地,怎会不懂风雅?陛下也想听听,寒门士子眼中的‘权’,是什么样子。”
他特意加重“寒门”二字,像在提醒所有人:这不过是个可以随意拿捏的棋子。
沈青梧这才直起身,缓步走向殿中案几。
脚下的锦毯厚得像踩在云端,可她每一步都走得极稳,青布长衫在满殿锦绣中穿行,倒像是一柄没出鞘的剑,锋芒藏在朴素的鞘里。
内侍早已备好了纸笔,砚台里的墨是新研的,还冒着淡淡的松烟香。沈青梧站定,指尖悬在笔杆上方,没有立刻落下。
她在看满殿的人。
看摄政王眼底的算计,看萧彻唇边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看宗室子弟们等着看戏的眼神,最后,目光落在御座上的幼帝身上。
小皇帝正托着腮帮望她,眼里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好奇,像只刚睁眼看世界的小鹿。
沈青梧的指尖终于落在笔杆上,冰凉的竹制笔杆被她握得温热。她蘸了墨,手腕微顿,随即落笔——
「权似双刃剑」
五个字,笔锋刚劲,墨色饱满,像一道惊雷劈在宣纸上。
殿内“嗡”地一声,有人倒吸冷气,有人下意识看向摄政王。这比喻太直白,太锋利,把“权”字背后的凶险**裸地剖了出来,哪有半分“风雅”的样子?
摄政王的眉峰猛地一挑,指节在案几上轻轻叩了叩,目光像淬了毒的箭,直直射向沈青梧。
沈青梧却仿佛没看见,笔锋不停,继续写道——
「执者当自慎」
这一句写得稍缓,笔锋收了些锐气,却更显沉郁。像是在说,握剑的人,比剑本身更该被警惕。
萧彻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
这沈青梧,果然敢说。
沈青梧抬眼,目光与萧彻在半空中撞了一瞬,又迅速移开,落在宣纸上,笔锋再落时,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锋芒若向民,何异双刃剑?」
最后一个“剑”字落笔,笔锋陡然加重,墨汁晕开一小团,像滴落在纸上的血。
她放下笔,退到一旁,声音平静无波:“臣献丑了。”
内侍连忙将诗稿呈给御座。幼帝抓着纸看了半天,小眉头皱成了疙瘩,抬头看向萧彻:“皇姐,青梧先生说‘权是双刃剑’,是什么意思?难道权柄会伤人吗?”
萧彻接过诗稿,指尖在“执者当自慎”那句上轻轻摩挲。宣纸上的墨迹还未干透,带着沈青梧笔锋的力道。
她抬眼,目光先落在摄政王身上,带着几分似笑非笑,才转向幼帝,声音清朗如月下的泉。
“陛下,沈先生是说,权柄就像娘娘们裁布用的双刃剑,握在好人手里,能裁出漂亮的衣裳;可若握在坏人手里,就会割伤自己,也割伤旁人。”
她顿了顿,特意加重了“割伤自己”四个字,目光扫过摄政王案上那枚玉扳指。
“尤其是……当这把剑对着百姓的时候,伤得最重的,往往是握剑的人自己。”
这话像根软刺,轻轻巧巧地扎进摄政王心里。满殿的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
谁在拿着权柄伤害百姓,谁就迟早会被这把剑反噬。
摄政王的脸色“唰”地沉了下去,方才的笑意荡然无存,只剩下阴鸷。
他猛地抬手,将玉杯重重磕在案上,酒液溅出,打湿了衣襟:“长公主倒是会解读!沈先生一句‘锋芒若向民’,怕不是早就想好了要暗讽谁?”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殿角的烛火都晃了晃:“本宫掌政多年,何时伤过百姓?沈先生今日若说不出个一二三,休怪本宫以‘以下犯上’治你的罪!”
这是撕破脸了。
沈青梧站在殿中,背挺得笔直,像株被狂风骤雨砸中的青竹。
她知道摄政王要的不是“一二三”,是逼她当众认错,是要让萧彻的“解读”变成笑话。
可她攥紧了衣袖里的手,忽然抬起头,迎着摄政王的目光:“臣不敢暗讽谁。只是读《史记》时见‘苛政猛于虎’,读《汉书》时见‘民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才敢写下这句。若王爷觉得刺耳,或许……是臣读的书太少了。”
她把自己摆在“读书少、不懂事”的位置上,却字字都在说“史书皆如此,非我一人之言”。
既没认错,也没退让。
摄政王被噎得说不出话,胸口剧烈起伏,眼看就要发作。
“皇叔息怒。”萧彻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像清泉浇灭了火星,“沈先生不过是个读书人,读死书,认死理,哪懂朝堂的弯弯绕?他说的‘双刃剑’,指的是‘权柄难掌’,哪是暗讽皇叔?”
她话锋一转,看向沈青梧,语气轻快了些:“不过沈先生这诗确实写得好,尤其‘执者当自慎’一句,足见赤子之心。”
“来人!把本宫那枚‘彻’字暖玉取来,赏给沈先生。夜里整理文书时戴着,也能暖暖手。”
这话一出,满殿皆惊。
那枚“彻”字暖玉是先皇后留给萧彻的遗物,从不离身,如今竟要赏给一个寒门士子?
这哪里是赏玉,分明是在说:沈青梧是我护着的人,谁敢动他,先问过我。
侍女捧着锦盒快步上前,打开时,暖玉在灯火下泛着温润的光,上面“彻”字的刻痕浅浅的,却像烙印一样刺眼。
这枚玉是护身符,也是枷锁。
戴上它,就等于当众站在了萧彻的阵营里,再也没有中间路可走。
沈青梧没有立刻收起,而是对着萧彻再次躬身:“此等贵重之物,臣不敢受。”
这话倒不是客套。她知道这枚暖玉的分量——先皇后的遗物,萧彻几乎从不离身,如今当众赏给她,也是明摆着把她推到风口浪尖。
摄政王的人会更忌惮,宗室子弟会更排挤,而她往后在宫里的日子,怕是连片刻的安宁都没了。
“让你收着就收着。”萧彻的声音淡淡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夜里整理文书,寒气重,戴着暖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沈青梧案上几乎没动过的素面,“若是连本宫的赏赐都不敢接,往后怎么替太子处理东宫事务?”
这话把“赏赐”和“太子”绑在了一起,堵死了所有推辞的路。
她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尖触到暖玉的瞬间,一股温凉的暖意顺着掌心蔓延开,熨得心口那点因紧张而发紧的地方都松了松。
沈青梧终于直起身,将暖玉揣进怀里——不是随意塞在袖中,而是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的衣襟下,正藏着半块“忠”字佩。
一温一凉两块玉,隔着薄薄的衣料相抵,像两股较劲的力道,在她胸腔里撞出沉闷的响。
“谢长公主赏赐。”沈青梧握紧暖玉,对着萧彻深深一揖,声音里第一次带了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摄政王看着这一幕,脸色铁青,手里的玉杯被捏得咯吱响,却终究没再说什么。
他知道,此刻发作就是落了下乘——萧彻明着是赏玉,实则是在告诉所有人“沈青梧是我保的人”,他若当众发难,反倒显得自己气量狭小。
可眼底的阴鸷,却像化不开的墨。
宫宴后半段,气氛明显冷了下来。宗室子弟们不敢再打趣沈青梧,连喝酒都变得小心翼翼,只有萧彻偶尔与幼帝说几句话,声音轻快,仿佛刚才的风波从未发生。
沈青梧坐在末席,指尖下意识地在衣襟外摩挲那枚暖玉。
玉的温度透过衣料渗进来,像有只无形的手,轻轻按在她的心上。
她忽然想起复试时萧彻说的“你只需要查,不必报”,想起长公主府深夜的密谈,想起此刻怀中的暖玉——
这位长公主,是真的把她当成了可以撬动棋局的棋子,还是……另有深意?
她抬眼,看向主位旁的萧彻。
对方正端着酒杯朝她遥遥一敬,眼底的笑意里藏着锋芒。
沈青梧也端起酒杯,对着那个方向,轻轻抿了一口。
酒是烈的,烧得喉咙发疼,却让她愈发清醒。
这场宫宴上的交锋,不是结束,甚至不是开始。
这盘棋,才刚刚摆开。而她这枚看似不起眼的“寒门棋子”,已经被推到了棋盘最中央。
——
宴席散时,已是月上中天。
沈青梧跟着人流往外走,刚拐过回廊,就被两个黑影拦住了去路。是摄政王的贴身侍卫,一脸凶相,显然是在等她。
“沈先生倒是好本事,”左边的侍卫冷笑,“才进宫几日,就攀上了长公主的高枝。”
沈青梧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对方手里的马鞭上。她知道这是故意刁难,却没后退,只淡淡道:“军爷拦我,是有要事?”
“要事没有,”右边的侍卫上前一步,几乎贴到她面前,“就是想问问沈先生,那枚暖玉戴着暖和吗?”
“可惜啊……有些东西看着暖和,实则是烫手山芋,小心被烫得连骨头都不剩。”
这话里的威胁像没藏好的刀,直往心口扎。
沈青梧的手在衣襟下握紧了暖玉,指尖触到“彻”字的刻痕,忽然抬起头,迎上对方的目光。
“军爷说笑了。长公主赏的东西,再烫,臣也得好好戴着——这是规矩。”
“你!”侍卫被噎得说不出话,扬手就要打过来。
“住手。”
清冷的声音从回廊尽头传来。
长公主府的侍女提着宫灯站在那里,青布宫装在月光下像抹淡淡的影子。
“长公主说,沈先生夜里还要回书房整理文书,让军爷别耽误了正事。”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若是惊扰了太子休息,这个责任,军爷担得起吗?”
侍卫的手僵在半空,看着侍女手里那盏印着“长公主府”标记的宫灯,终究没敢落下,恨恨地瞪了沈青梧一眼,转身走了。
回廊上只剩沈青梧和侍女两人。
月光洒在汉白玉栏杆上,像铺了层霜。侍女走上前,递过来一个小巧的锦囊:“公主说,沈先生怀里的玉太贵重,揣在衣襟里容易磨损,这个锦囊或许用得上。”
锦囊是素布做的,上面用银线绣着半朵玉兰花。沈青梧接过锦囊,不禁暗暗惊叹这位长公主的未卜先知。
她早就料到摄政王会在宴会结束后发难,竟连后手都备好了。
“替我谢长公主。”她低声道。
侍女点点头,却没立刻走,反而多看了他一眼:“公主还说,沈先生是聪明人,该知道什么时候该藏锋芒,什么时候该露锋芒。今夜那首诗,露得正好。”
说完,她便提着宫灯转身离去,灯光在回廊上拖出长长的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沈青梧握着锦囊站在原地,夜风卷起他的长衫,衣襟下的两块玉贴得更紧了。
她打开锦囊,将暖玉小心翼翼地放进去,银线绣的半朵玉兰花贴在掌心,像一片冰凉的花瓣。
萧彻的意思很清楚:这枚暖玉是橄榄枝,也是逼她更深卷入棋局的绳索。而她,接了玉,就等于接下了这份沉甸甸的“信任”,也接下了往后无数个如今夜般的风雨。
东宫的角楼已经能看见了,灯火稀疏,像困在笼里的星。沈青梧抬头望了眼天边的圆月,月光清辉,照得前路一片明亮,却也照得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
她握紧怀里的锦囊,指尖透过布面,再次触到那枚暖玉的温度。
或许,萧彻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听话”的棋子,而是一个敢与她并肩的对手。
沈青梧的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这场戏,既然开了头,那就得好好唱下去。
她加快脚步往回走,青布长衫的下摆扫过满地的桂花瓣,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为这场未完的棋局,轻轻敲下了一个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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