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九年的秋,带着帝都特有的、被高墙圈禁起来的、略显清寒的意味。这是林晚生平第二次来到这座天下最为尊贵的城池,亦是第一次踏入那朱墙深深、隔绝内外的皇宫禁苑。
镇远将军林靖因北境军务入京述职,皇帝特赐恩典,允其携家眷赴宫中夜宴。苏氏为这次入宫,早早便开始准备,不仅为林晚赶制了好几套符合规制的、精美繁复的裙裳,更是日日耳提面命,将宫中礼仪、言行禁忌反复教导,生怕女儿在御前失了分寸,惹来祸端。
林晚穿着那身茜红色绣折枝玉兰的宫装,层层叠叠的绫罗绸缎裹在身上,感觉比练习一个时辰的剑术还要束缚。她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跟在父母身后,穿行在一重又一重仿佛没有尽头的宫墙之间。目光所及,是巍峨的殿宇,金黄的琉璃瓦在秋日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汉白玉的栏杆雕刻着精美的蟠龙,一切都极尽奢华与威严,却也透着一股子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与她熟悉的、可以肆意奔跑呼喊的朔州城,与她可以挥汗如雨的将军府庭院,截然不同。
皇家夜宴设在麟德殿,丝竹管弦,觥筹交错,百官云集,命妇如云。林晚规规矩矩地坐在母亲身侧,学着周围人的模样,小口地吃着面前几案上那些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菜肴,味道虽好,却总觉得少了些边塞大块吃肉、大碗喝汤的痛快。她偷偷抬眼望去,最高处那御座之上,坐着身着明黄龙袍的皇帝,面容看不真切,只觉威仪深重。父亲林靖坐在离御座不远的下首,正与皇帝及几位重臣交谈,神色恭敬而沉稳。
宴至中途,大人们谈兴正浓,酒意微酣。林晚到底年纪小,耐不住这般长时间的拘束,只觉得殿内熏香浓郁,气息闷得慌。她悄悄拉了拉母亲的衣袖,小声道:“娘亲,我……我想出去透透气。”
苏氏看了看上首,又见女儿小脸憋得通红,确实难受,便低声嘱咐随行的、沉稳可靠的老嬷嬷:“带小姐去御花园走走,切记,只在开阔处略站片刻便回,万万不可走远,不可冲撞了贵人。”
老嬷嬷连声应下,牵着林晚的小手,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喧嚣的大殿。
一走出麟德殿,晚风带着凉意吹拂在脸上,林晚顿时觉得胸口的憋闷消散了不少。御花园内,虽已入秋,但奇花异草依旧繁盛,假山嶙峋,曲径通幽,与边塞的苍茫旷野又是另一番天地。她不敢走远,只在一处视野开阔、植有几株丹桂的亭子附近驻足。桂花香气馥郁,甜丝丝地萦绕在鼻尖。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一阵压抑的、夹杂着嘲弄的喧哗声,从不远处一座假山后面隐隐传来。
“……没娘养的野种,也配来这等地方?”
“听说他克死了他娘,晦气得很!”
“把他那块破石头抢过来,扔池子里去!”
林晚自幼在边塞长大,见惯了军中汉子们的直率豪爽,何曾听过这等刻薄阴损的话语?她眉头一皱,下意识地就朝着声音来源走去。老嬷嬷想要阻拦,却见她步子虽小,却异常坚定,只得紧张地跟上。
绕过假山,只见四五个穿着华贵锦袍、年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正围着一个身形瘦小、穿着半旧靛蓝常服的男孩推搡辱骂。那被围在中间的男孩,低着头,紧紧攥着拳头,身体因愤怒或恐惧而微微颤抖,却倔强地一声不吭。他手中似乎死死地攥着什么东西。
“住手!”
一声清脆的、带着明显怒意的童音,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打破了这不公的场面。
那群贵胄子弟闻声一愣,回过头来,见是一个年纪更小、穿着华丽宫装的女娃娃,先是有些讶异,随即露出不屑的神情。其中一个领头的、胖乎乎的男孩嗤笑道:“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也敢管小爷们的闲事?快滚开!”
林晚毫无惧色,上前一步,她虽比他们都矮,但那双黑亮的眸子直视着对方,竟带着一股从沙场熏陶中得来的、不容侵犯的凛然之气。她手中并无木剑,却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护卫的姿态,声音清晰地呵斥道:“天子脚下,皇宫内苑,岂容尔等放肆欺人?你们以多欺少,言语无状,就不怕宫规责罚吗?!”
她并不认识那个被欺负的男孩是谁,但父亲教导过,见不平事,当有援手之心。母亲虽常说要谨言慎行,可眼前这事,显然超出了“谨言慎行”的范畴。
那几个男孩被她的气势慑住了一瞬,又见她衣着不凡,身后还跟着宫中嬷嬷,摸不清她的来历,一时有些迟疑。那胖男孩色厉内荏地嚷嚷:“你……你知道我们是谁吗?他不过是个没人要的……”
“他是谁不重要!”林晚打断他,目光扫过那几个男孩,“重要的是,你们的行为,辱没了自身身份,更玷污了这皇宫的庄严!若再不住手,我便大声呼喊,引来侍卫,看你们如何交代!”
她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果决。那几个男孩毕竟年纪也小,被她这么一吓,又见远处似乎有宫人走动,互相使了个眼色,悻悻地骂了几句,终究还是散开了。
假山后,只剩下林晚、老嬷嬷,以及那个依旧低着头的男孩。
林晚走到他面前,放缓了声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问道:“你没事吧?”
男孩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张极为清秀却过分苍白的脸,五官精致得如同玉琢,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瞳孔的颜色比常人稍浅,像是浸在清水里的墨玉,此刻那眸子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屈辱、惊惧,以及一丝……被打扰后的疏离与警惕。他看起来约莫七八岁年纪,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看着林晚,这个突然出现、如同小小火焰般明亮而勇敢的女孩,摇了摇头,低声道:“……多谢。”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这个年纪男孩少有的沙哑。
林晚这才注意到,他紧紧攥在手里的,是一块巴掌大小、形状不甚规则的陶片,陶片本身是暗红色的,上面似乎用某种更深颜色的釉料,绘制着一个图案——那图案,赫然是几笔勾勒出的、跳跃的火焰纹路!
林晚的眼睛瞬间瞪大了。这火焰纹路,虽不如父亲铠甲上那般精致威武,但那神韵,那昂扬的姿态,竟有七八分相似!在这冰冷的、充满算计的皇宫里,看到这熟悉的、象征着勇气与力量的符号,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与激动。
“这……这个花纹……”她指着那块陶片,忍不住开口。
男孩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手中的陶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珍视,也有落寞。他沉默了一下,将那块陶片递到林晚面前,声音依旧很低:“你喜欢这个?送给你。”
林晚一愣,连忙摆手:“不,不,这是你的东西……”
“它……与我缘分已尽。”男孩的声音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淡漠,又或许是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方才,多谢你出手相助。此物……权当谢礼。我看它,似乎与你有缘。”
他的目光落在林晚那双充满活力、不染尘埃的眼睛上,那里面,有他早已失去或从未拥有过的光芒。
林晚看着他执意递过来的手,又看了看那块绘制着火焰纹路的陶片,心中挣扎。她确实很喜欢这个图案,这让她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朔州城,想起了她心中向往的那片广阔天地。最终,对那“火纹”的喜爱压倒了一切,她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块尚带着男孩掌心余温的陶片。
陶片入手,微沉,触感粗粝,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踏实。
“谢谢……”她轻声说道,将陶片紧紧握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颗小小的、温暖的星辰。
男孩看着她珍重的模样,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他朝她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沿着那条幽静的小径,默默地离开了。那瘦小的背影,在秋日萧瑟的园林中,显得格外孤寂。
老嬷嬷这才敢上前,心有余悸地低声道:“小姐,那是……那是七皇子殿下啊,生母早逝,在宫中……唉,咱们快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林晚却仿佛没有听见嬷嬷的话,她只是低头,看着掌心那块暗红色的火纹陶片,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凸起的釉质纹路。御花园里的桂花香依旧馥郁,但她似乎闻到了一缕不同的、带着宿命气息的、微暖的味道。
缘起,就在这个秋日的午后,于深深宫苑的一角,悄然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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