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绥还来不及对她这句话做什么反应,两人说话间梁静逸从后殿捧着女皇常服出来:“圣人,请更衣吧。”
乐绥便停了一停整理了心神:“诺,那臣就命礼部以‘为君之道’为题择选典籍拟定五个题目供圣人挑选。”
女皇面对铜镜,双手张开令侍女为她脱去外袍,点了点头。
乐绥正欲出言告退,女皇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乐绥:“你可知道今日小七同朕说什么?”
乐绥一顿,看了眼陪侍在女皇身侧的梁静逸没有动静,明白方才的话是对自个儿说的,这才接了一句:“臣不得而知。”
女皇笑道:“他同朕说,中者立法之本,信者行法之要[注],故而他办案,必将承贤者之志,法所当加,虽贵近不宥;事有所枉,虽疏贱必申[注],这是在跟朕表忠心呢。”
乐绥面色不改,眼含欣慰:“楚王殿下有戴公之风。”
“戴沅此人确实不错,”女皇不明意味地笑起来,“小七这孩子么,也很有意思。”
她似乎心情不错,转过半侧身来看着乐绥问:“是不是?”
乐绥低头垂眸:“是。”
女皇便不再说话,而乐绥略等了一等见女皇没有后话,顺势告退了。
楚王殿下言必行,行必果,果然此后几天便听说他在田案中一改往日闭目塞听昏昏沉沉的状态,态度强硬地推使郑、朱两人在三日之内议出章程。
三日之期未至,田案事发以来就没有露过几面的大理寺卿潘嘉平也到了大理寺亲自主审田文嘉。
潘嘉平人老了不假,但这也意味着他资历重、威望深,朱辰在他面前可耍不起什么威风,田文嘉一案至此终于走上了正轨。
而随着大理寺那边进度喜人,京城中渐渐波涌起躁动不安的气氛,累得这连日的天色都显得暗淡无光,令人心中惶惶。
这天色莫说是京城百姓,就是刚到京城郊外的河西节度使都有所察觉。
萧择益抬头看了看熹微的晨光,忽然开口问道“今天是几号?”
景铄也跟着看了看天象,这才开口:“回节度使,已经是冬月廿十了。”
“转道,”萧择益闻言拨转马头,“去京郊邵府。”
他这动作来的突然,身边的亲兵都是一头雾水,其中一个带着疑问的目光看向景铄,景将军似有所悟,悄声道:“今天是邵大人的七七,长孙殿下必然在那里。”
按照葬礼,七七之日家中应供奉酒菜祭奠,并诵经除灵以断死者生前之念,送死者投入轮回,乐绥回京地晚,前几个数七之日都没能过来,今日必定会来邵府送他舅舅最后一程。
邵远问虽已辞官,但仍算得氏族,自然要请高僧前来诵经,不少邵大人生前的好友学生都在邵府门前聚集,等着送他最后一程。
谁料一行人在邵府门口等到日上三竿,府内仍然没有动静。
人群中萧择益紧蹙着眉头看着邵府大门,问景铄:“看到昭公子了吗?”
景铄看了节度使一眼,摇了摇头。
萧择益不安愈盛:“这事不对,找个人从后面摸进去看看。”
萧择益察觉到有异,门外诸人也在窃窃私语,门道灵通些的都在派人去查探情况,而萧择益的人从里面出来后带来的消息却并不乐观:“将军,府中只有几个小厮留守,大部分人都不在府中。”
萧择益面色冷峻:“去找。”
众兵士立刻领命而去,一时间河西在京城的人都动了起来,上到一些低阶官员,下到贩夫走卒,他们穿梭在大街小巷,秘密搜罗着梁王公子和邵府众人的踪迹。
而在皇宫西侧一条小巷里,乐绥带着鹤祐两人一车拦在了邵府众人前行的道路上:“邵夫人这是要去哪?”
许凝两只手一左一右牵着两名幼童,邵家最大的孩子也不过到母亲的胸腰,此刻乖乖捧着父亲的牌位跟在许凝身后,同母亲一起带着警惕的神色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郎君。
来人从那架素色的单人马车上由人扶下来,许凝仔细端详着乐绥的面容,神色逐渐从疑惑转为恍然:“是你啊。”
乐绥心下一叹:“夫人竟还认得我。”
许凝轻笑一声:“没有人同你说过吗?你和你母亲长得很是相像,最开始我只知道夫君每晚都要向城郊跑,后来我猜到你是谁却一直没有机会见你,没想到我们二人相见会是在今时今日的情境之下。”
她看了身后邵远问的牌位一眼,而后抬眼直视乐绥的眼睛:“而他都已经不在了。”
乐绥只觉得许凝的目光如有实质,仿佛一支利箭穿过他的眼睛射在他的心上,他心尖一痛,却仍能保持平静问道:“您准备往哪去?”
许凝还未说话,邵远问的长女先脆声开口了:“郎君既然拦在此处,又岂会不知我等是向何处而去?何必多此一问呢?”
乐绥顺着声音看向那小小的女孩儿:“这是,兹儿?”
女孩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面容却不见缓和:“郎君叫我邵抚兹就好。”
抚兹与她母亲不同,她不懂得父亲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姑姑的敬爱,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无辜横死,见人拦他自然横眉冷对。
乐绥并不在意她锋利的眼神,反而温声道:“‘抚剑风迈,显兹武功。’你父亲对你有很高的期望[注]。”
听到他说起父亲对自己的殷殷期盼,抚兹这才收敛了些许敌意:“郎君既然与我父相熟,又为何拦在此处?父亲遭人毒手,邵家上下求告无门,如今是父亲的七七,抚兹与母亲和弟妹只想讨一个公道,也要遭到阻拦吗?”
她这话问的有些诛心,但乐绥仍然保持着平静:“此事会有一个公道的结局的。”
“我们等的够久了,”在抚兹与乐绥交谈的过程中,许凝一直保持着安静,此刻终于忍无可忍,“圣人一向秉公执法,所以事发之事我们没有任何行动,可是四十九天过去了我们什么都没有得到,今日过去之后就更不会有人记得邵家的冤屈了。”
她说邵家的冤屈,而不是邵远问的冤屈,这是在点乐绥,乐绥张口刚要说话,许凝便打断了他:“公子如今身处高位,周遭尽是眼睛,公子不说话我不怪公子,可是公子若要拦我说话,那就请公子对着先夫的牌位说吧。”
言毕,许凝带着两个孩子往旁边让了让,抚兹向前一步,高高举起她父亲的牌位到乐绥眼前,要他看个分明。
乐绥今日一直表现得进退有节,此刻邵远问的牌位猝不及防地怼到他的眼前,不由得令他心神震动,目露痛楚,只觉得喉间一甜,似乎就有心血要涌上舌尖。
就在此时萧择益终于到了,他快马从旁边闯入,翻身下马的同时把身上的披风兜头罩在乐绥身上,乐绥只觉得眼前一花,萧择益就已经拦在了他与那块牌匾之前。
河西节度使声音中勃发怒气,但许凝是乐绥的长辈,因此他语气还算有礼:“夫人莫要嫌弃我粗笨,我从小在军中长大,不像夫人会说大道理,但是也知道将士死去后亲友不会把仇恨转嫁到同袍身上。夫人与公子本是同苦,合该互相体谅,何必刺伤对方,令亲者痛仇者快呢?”
许凝眼神颤了颤,拍了拍抚兹的肩膀让她站回到自己身后,低声道:“公子处境如履薄冰我并非不知,先夫一心为公子筹谋,妾身从无所怨,不敢求公子舍身为先夫伸冤,只能求公子莫要拦在路上了。”
萧择益见她动作,道了一声:“夫人大义。”知道此事终究算乐绥家事,故而没再说什么,微微侧身令乐绥露出脸来。
此时乐绥已经平复了心情,看向许凝的眼睛,恳切道:“舅母,吴王此时因田文嘉案深陷危局,若以此相逼恐怕圣人疑心有人要加害吴王反而不愿处置,还会置舅母于危险之境,反而无益。请舅母带三位弟妹先回家去,我一定会给舅舅的死一个交代。”
许凝与他对视良久,终于还是闭了闭眼,然后转身欲走。
“舅母!”乐绥忽然又叫住她,指着她头上的一朵素花问,“舅母可否把这个给我。”
许凝摸了一下头顶,明白他所指的那朵小小的白花,便摘下来递给乐绥,而后就带着孩子们和家丁离开了这里。
“淇毓,你帮我送舅母回去。”乐绥侧头轻声道,萧择益看了看他,应了一声便追了上去。
乐绥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反手把那朵素花随手插在自己的冠侧,这才转身带着鹤祐往宫中而去。
他人还未至两仪殿,就听到殿门处传来吴王的喊声,声音中隐含泣声,“母皇!儿臣有罪!请母皇降罪!”
他身侧的小内监看了眼他的脸色说:“吴王殿下今日一大早就来了,一直在喊,但圣人还是没有见他。”
注:1出自薛瑄《读书录·卷二》
2出自张居正《陈六事疏》
3 出自陶渊明《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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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许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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