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使团入京，燕皇因着上番南衙兵械库失窃的事情，心中对二皇子赵治还有不满，于是命大皇子赵渐率礼部群臣至城门口迎候。
赫连慎身披墨绿织金兽纹锦袍，腰间松垮垮系着一条嵌松石的皮绳腰带，狼首银刀斜挎在胯侧，刀柄上的铭文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明明只有十五岁，却故意将羊皮靴踩得噔噔作响，鬈发上还别着几支鹰羽，斜倚在马车辕边，目光挑剔地扫过列成两排的燕国官员。
赵渐含笑伸手，赫连慎却盯着他腰间精致的玉带銙，慢半拍才抬手虚握，袖口翻折处露出的狼首刺青在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前往晚宴的宫道上，赫连慎扒着马车帘角往外瞧，忽见曲廊尽头立着个穿紫棠色襦裙的少女，正逗弄廊下的鹦鹉。她腕间金铃轻响，发间缀着的珍珠步摇晃出细碎光影，衬得肌肤比羊奶还要白皙。赫连慎眼睛一亮，舌尖抵住后槽牙吹了声唿哨，刚要开口喊 “漂亮小姐姐”，却听头顶传来马鞭抽打车辕的脆响。
“佛狸！”
少年忽然听到自己的小名，浑身一激灵，差点从马车上栽下来。他转头望向骑马立在道旁的赫连憬，“阿、阿兄！” 赫连慎猛地缩回车中，再出来时已端正站好，手忙脚乱地整理腰间佩刀，身后使团的十几文官武将随之列队。下一刻，所有人同时右手抚心，左拳抵腰，脊背绷得笔直 —— 这是北宁对王室行的大礼。
赫连憬扫过他腰间歪掉的皮绳腰带，马鞭直指他鬈发上的鹰羽：“把你那些野路子的玩意儿摘了！”
“不敢不敢！” 赫连慎忙不迭扯掉鹰羽，却不小心勾住了头发，疼得龇牙咧嘴，“南人的那些规矩，我真的都背下来了！”
燕国官员们目睹这一幕，皆暗暗心惊。这赫连慎权势甚大，却被赫连憬这般耳提面命，更可见赫连憬在大宁的尊崇地位。
赫连憬朝赵渐淡淡点头，一行人径往宴席而去。燕皇虽未亲临，却命赵渐全权待客，燕国宗室贵胄济济一堂。赫连慎甫入席，便瞥见席间紫衣翩跹，正是方才的赵渺。少女眼尾含笑，一双眼看向坐在赫连慎身侧的赫连憬，这人方才训斥弟弟的样子倒是很有点气势。
话音未落，赵渐端着酒盏走近。赫连慎瞥他一眼，故意端着酒杯走向赵渺：“我想与漂亮姐姐共饮一杯。”席上霎时寂静，赵渐笑容微滞，赵渺却轻晃酒杯，浅笑道：“郡王既有雅兴，本宫便陪你饮这盏。”
“佛狸。” 赫连憬的声音混着丝竹声飘来，尾音轻得像片羽毛，“替我取些乳酪来。” 少年慌忙起身，酒盏在碟盏间磕碰出细碎声响。
“郡王酒量如何？” 赵渺起身走近，执壶的指尖轻点琉璃盏沿，甜酒香气混着她鬓间的玫瑰香漫过来。赫连慎刚张开嘴，忽见旁边赫连憬手腕微动，银匙在羊脂玉碗里转出急促的漩涡，乳白的酪浆溅在碗沿，竟像是被搅碎的月光。
“他不胜酒力。” 赫连憬的声音沉了沉，尾音却不由自主地放软，像北境的风掠过春草，轻轻擦过赵渺耳际，“公主……浅尝辄止便好。”
少年一愣，抬眼时正撞见她垂眸搅酪浆的模样，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赫连慎后知后觉地缩了缩脖子。他从未见过阿兄用这种腔调说话，既像在训诫，又像在…… 示弱？
“原来安南郡王这般护短。” 赵渺轻笑，也不再多言，只是退回座。
殿中丝竹声忽转悠扬，赵渐端着鎏金酒盏起身，面上浮起标准的王室微笑：“值此良夜，愿我大燕与大宁永结盟好，如这杯中酒 ——”
“我的王嫂，西越阿萝公主也是在这样的‘良夜’失踪的么？” 赫连慎忽然开口，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嗓音里裹着冰碴子，手中银匙不轻不重敲着琉璃盏沿。
酒盏在赵渐指尖晃出涟漪，殿中丝竹声骤然卡顿。赫连憬惊讶看向赫连慎，余光却瞥见赵渺腕间金铃猛地静止，像被掐住喉咙的夜莺。
“你说什么？”赫连憬声色沉沉。
他扫过席间骤然变色的燕国贵族，“阿兄不知道么，皇祖父要那公主来我大宁和亲，却没定下是要指婚给谁，临行前皇祖父说了，若阿兄有意，便给阿兄。”
赵渺执壶的手腕顿了顿，琉璃盏中的甜酒泛起细碎涟漪，恰似她眼底忽然漫开的冷意。赫连慎话音未落，她已用银匙轻轻搅了搅酒液，“本宫倒是不知，西越公主竟与安南郡王有婚约在身。”
“未有明旨，何谈婚约。” 赫连憬垂眸，声线冷淡。
“怎么没定！” 赫连慎急得直拍桌案，竟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圣旨。
圣旨展开的瞬间，赫连憬唇角却是泛上笑意，泛黄绢帛上 “婚配人选” 一栏空空如也，唯有末尾盖着的皇帝印鉴鲜红如血，静静将圣旨卷成细筒，收到袖中：“此事容后再议。”
赵渺盯着赫连憬将圣旨妥帖收入袖中，鎏金酒盏在指尖险些捏碎。甜酒泛起的涟漪映着她骤然冷下来的眼瞳，喉间泛起莫名的酸涩，像误吞了未熟的青梅，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宴席继续，丝竹声婉转悠扬，赵渺自顾自又饮了好几杯。
芸儿见状，忙上前扶住她摇晃的身子。赵渺摆摆手，脚步虚浮地起身：“本宫去......去更衣。”
赫连憬看着赵渺跌跌撞撞离去的背影，手中酒杯紧了紧。片刻后，她借口更衣匆匆离席，循着回廊一路寻去。夜色中，清静轩的灯笼在风中摇晃，走近便听见断断续续的呜咽。
“公主？” 赫连憬轻声唤道，推开虚掩的门扉。屋内弥漫着淡淡的酒气与胭脂香，赵渺蜷缩在软榻上，发间的东珠坠子歪向一边，见她进来，赵渺别过脸去，闷声道：“你来做什么？不是该守着你的圣旨，等着娶西越公主吗？”
赫连憬走到榻前蹲下，望着她泛红的眼眶，心像是被猫爪轻轻挠了一下。她伸手想去触碰，却又怕惹得人更恼，手悬在半空片刻，才缓缓落下：“那圣旨上名字留了白，并没确定。”
“骗人！” 赵渺猛地转头，眼中泛起泪花，“你明明… 明明都收起来了……” 话音未落，便被赫连憬轻轻揽入怀中。熟悉的气息裹着暖意将她包围，“我收起来，是怕佛狸乱写。你看，” 她松开手，从袖中取出圣旨展开，“这里名字都没写，不哭了好不好……”
赵渺盯着那空白处，忽然抽回手，用袖子抹了把脸：“谁哭了……” 话没说完，却被赫连憬突然凑近的动作惊得往后躲，后背抵上软垫。烛光下，对方的呼吸扫过耳畔：“再哭的话……” 尾音消散在若有若无的距离里，惊得赵渺耳尖通红，抬手要推，却被轻轻握住手腕。
“别躲。” 赫连憬声音沙哑，望着她泛着水光的眸子，俯身轻轻印上那沾着星点酒渍的唇角，浅尝辄止。
“没想到我大宁一向冷静自持的安南郡王会被南边的美人绊住。” 一道清冷女声突然刺破寂静，赫连憬浑身一僵，手指还停在赵渺腕间，这才惊觉自己竟因沉溺于眼前人，完全没察觉有人靠近。
她猛地转头，看清来人面容时瞳孔微缩 —— 站在门口的竟是大宁太傅之女林安婉。这位向来深居简出、以清冷著称的世家贵女，此刻正倚着门框，手中团扇轻点着下颌，眼中闪着促狭的笑意。
“你怎么在这里？” 赫连憬声音不自觉提高，下意识挡在赵渺身前。
“殿下的心和眼都在公主殿下身上，自然看不到臣女也在使团中。”
赵渺从她身后探出半张脸，盯着林安婉精致的面容，心中又羞又疑惑，正要开口问，却见赫连憬先一步淡淡道：“她是冲着拓跋柔来的。”
林安婉闻言 “噗嗤” 一笑，团扇掩住唇角：“我不信阿柔失踪，所以来寻她。” 她目光在两人绯红的脸上打转，眼中笑意更甚，“你们继续，不必管我。”
赵渺腕间的金铃 “叮” 地一响，仰头望着赫连憬的眼睛突然亮起来 —— 原来这看似清冷的太傅之女，竟与自己一样么，她只觉耳尖更烫。
“那拓跋柔与西越公主的事……” 赵渺捏着裙角开口，“你打算如何处置？”
“昨夜我得到密报，她二人自临湖驿逃走后，一路被神秘刺客追杀，逃至京城却迟迟没有露面，大概只有一种可能，”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安婉骤然惨白的脸，“重伤难行。”
“怎么会这样？”林安婉手中团扇 “啪” 地落到地上，她上前一步，素来清冷的面上布满焦虑：“殿下，我们几人自小一同长大，阿柔她……”
她的声音发颤：“求你动用北境狼卫的力量，一定要把她找出来！”想起拓跋柔平日里没心没肺的笑靥，林安婉眼眶泛红，“她总说自己刀枪不入，可我知道，她左肩的旧伤一到阴雨天就会发作......”
狼卫是大宁皇帝手中最隐秘的利刃，蛰伏暗处经年，不到生死存亡，绝不出手。便是上次琉璃巷遇刺时，也不曾惊动他们。去年赫连憬十五生辰，皇帝将这支神秘力量悄然赐予，这等机密，怕是她偶然从太傅口中得知的。
“你该知道，擅自议论……”赫连憬眼中闪过一丝冷色，涉及到军国安危的事情，她必须慎之又慎。
“我只知道阿柔可能会死！” 林安婉忽然提高声音，只是语气带着难掩的颤抖。
空气瞬间凝固，赫连憬眸光沉沉，盯着林安婉，似在思考如何处理，冷肃气场几乎凝成实质，一道温软的轻唤穿透凝滞：“阿憬……”
赫连憬微怔，“你......叫我什么？”赫连憬的声音不自觉放软，连自己都未察觉语气里的期待。
赵渺踮起脚尖，温热的双掌轻轻覆上她冰凉的脸颊，少女眼尾泛着酒后的绯红，睫毛轻颤如蝶翼：“阿憬……”她将尾音拖得绵长，像裹着江南蜜糖的丝线，“帮帮她们，好不好？”腕间金铃轻晃时带着若有若无的甜香。
这声带着尾音的娇嗔让赫连憬心动，常年浸在铁血中的思绪却并未乱了分毫。她垂眸凝视赵渺眼底的星光，终究点了点头。
看着赫连憬开始认真思考拓跋柔可能藏身之处，林安婉先是一愣，继而破涕为笑，泪珠顺着脸颊滚落，方才她已做好被赫连憬拒绝的准备。然而赵渺那声带着江南水汽的“阿憬”落下，素来冷峻如霜的安南郡王便松了心神。
“我想到她们可能在的地方了。”赫连憬的狼首银哨在指间急速旋转，忽然猛地一顿，发出清越之音：“青楼——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她扫过林安婉骤然绷紧的神情，继续道，“刺客找的是重伤之人，必然盯着医馆、客栈这些地方，谁能想到有人会躲在脂粉堆里？”
赵渺歪着头思索，“可那里人多眼杂......”
“正是人多，才好浑水摸鱼。”赫连憬的脑海里忽然想到昨日药铺偶遇的那个青楼女子，“青楼每日人来人往，歌姬、恩客川流不息，既能用脂粉香气掩盖血腥味和药味，又能借姑娘们的绣房藏匿伤患。”
赵渺突然眼睛一亮：“而且青楼夜夜笙歌，彻夜不息的灯火和嘈杂声，正好掩盖疗伤时可能发出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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