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到了赫连慎启程返回北宁的日子。与燕皇交换国书后，他便带着西越公主和拓跋柔等人准备出发。
赫连憬前往送行，简单嘱咐了他几句关于路上保重的话。
临别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让赫连慎代自己问候父母亲。因着那深谙于心的秘密，她从小就没得到过父母多少关爱，这份亲情于她而言，实在是浅薄又悲哀。
仲夏的风卷着热浪掠过青石板街，赫连憬立在长亭下，看着赫连慎的车马队消失在城门拐角。
衣袖被风掀起一角，她对着车队消失的方向默立片刻，才转身对身边的亲卫淡淡道："走吧。"
送别的怅惘像一层薄雾，缠绕在心头散不去。雪灵跟着赫连憬走过两条街巷，在听风楼前停下。茶楼二层临窗的位置视野最好，能看见街景熙攘，也能暂时隔绝那些挥之不去的情绪。
她拣了张梨花木桌坐下，要了壶雨前龙井，便望着窗外发起呆来。
茶楼里琴弦声悠扬，楼角屏风后转出个抱琵琶的女子。她着一身烟霞色纱裙，鬓边斜插一支银箔蝴蝶钗，指尖拂过琴弦的刹那，《雨打芭蕉》的旋律如珠落玉盘般流淌开来。
赫连憬因着这极好的琴技微微侧目，一曲终了，邻桌传来轻掌声。
赫连憬循声望去，却见赵池在侍女搀扶下从楼梯转角现身，显然已在楼下听了许久。她月白罗裙绣着玉兰花，鬓边珍珠流苏随步轻晃，正对琵琶女笑道："柳姬这曲《雨打芭蕉》，倒让我想起去年在望舒堤听的那场春雨。"
琵琶女敛衽行礼时，赵池抬眸恰巧望见窗边的赫连憬，眼中闪过惊喜，随即化作得体微笑，她扶着侍女的手拾级而上："殿下也在此听曲？"
她款步走近，裙摆在地板上曳出优雅的弧线，"方才在楼下便闻弦音清越，不想殿下在此，不知可否叨扰片刻？"
赫连憬今日心绪有些低落，也不欲多言，只微微颔首："请便。"
赵池道了谢，坐下时特意将裙摆往内收了收："早闻听风楼的雨前龙井配柳姬琵琶是一绝，今日总算得见。" 侍女上前斟茶时，她望着赫连憬微微出神的双眸，轻声道："殿下眉宇间似有怅然，可是因长乐郡王返行？"
赫连憬握着茶盏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她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语气淡淡："聚散离合本是常事，本王长于军中，也见惯别离。"
赵池凝视着她，目光温柔而专注："殿下说起军旅生涯，倒让我想起三年前古兰关的事。那时燕国一支商队遇了流寇，恰逢殿下巡视边境，出手相救，不知可还有印象？"
赫连憬闻言微怔。古兰关... 她搜索着记忆深处的片段，只记得那里风沙很大，彼时她随舅父清理了几处匪窝，救下的商队似乎确实有燕国旗帜。
"有些模糊了。" 她实话实说，历练数年，这样的小事早已被更残酷的记忆覆盖。
"那时我恰巧在商队中。" 赵池的声音放得更柔，"因久居燕都，一直向往北境风光，便乔装跟了出来，不想竟遇上危险。" 她顿了顿，眼中泛起涟漪，"若不是殿下仗义出手，我恐怕..."
赫连憬静静听着，也终于是明白了赵池这几次见面那般热络的原因，"不过是举手之劳，郡主不必挂怀。" 她语气依旧淡漠，仿佛在谈论天气，"彼时边境不宁，护佑商旅本就是分内之事。"
窗外的风又起，卷起几片落英。赫连憬端起茶盏，看茶叶在水中舒展沉浮。
"殿下..." 赵池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赫连憬抬手打断。
"茶凉了。" 赫连憬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郡主慢用，我先告辞了。"
方才走出两步，赵池清冷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殿下就这般笃定，五公主对您是真心爱慕？"
乍一听到这很突兀的话，赫连憬的脚步顿了顿，却并未回头。
"燕凉两国，早有盟约。" 赵池缓缓起身，走到赫连憬身旁，"世代交好，守望相助。老凉王驾崩，新王虽为子辈，却也年近不惑。"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却似重锤，敲击在赫连憬心间，"比起嫁给凉王，能与大宁的太子嫡子结亲，对燕国而言，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买卖。"
赵池这话说的大胆，赫连憬也不由皱眉，她虽并不知晓这盟约详情，但她并不疑赵渺心意，只是生出几分忧虑来，燕国在军事上本就不算强势，与凉国联姻结盟，确是稳固边境的手段，若是如此，那她就必须得做些什么了。
赵池见她不答话，又看出她并不淡然的神情，轻轻一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殿下若不信，大可去问问公主殿下，看看她如何答你。" 她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只是公主多半只会说倾慕殿下吧。"
赫连憬不再多言，转身走出茶楼，这不仅关乎她与赵渺的感情，更牵扯到三国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护住赵渺，成了她必须解决的难题。
夏阳透过乾元殿的雕花槅扇，在金砖地面投下割裂的光影。
赵池随着宗室子弟向燕皇请安，她叩首起身，状似无意地抚了抚鬓边的珍珠步摇："方才路过御花园，忽见池边睡莲开得正好，倒让臣女想起了五公主是最喜欢莲的。"
燕皇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忽然盯着一旁站着的赵渺轻笑："渺儿确实爱莲，前日还因养病懒得挪动，央朕在她殿中摆了十大缸赏玩。"
话音未落，却见赵池掩袖叹息："只是臣女近日整理家父遗物，偶闻燕凉盟约......" 她顿住话头，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五公主若要担起这和亲重任..."
"你说什么？" 赵潇率先反应过来，猛地抬头，束发的玉冠险些滑落。作为赵渺一母同胞的三哥，他对当年未能阻止四妹和亲之事耿耿于怀，此刻小妹竟然也要重蹈覆辙？
大皇子赵渐的眼神暗了暗，"边境不宁，若能以和亲换得安宁... 倒也不失为良策。" 这话一出，赵沐猛地抬头，眼中血丝毕现，死死盯着自己这亲哥哥的身影。
"住口！" 赵潇的情绪难得如此暴躁，他上前半步，"当年四妹和亲凉国，好不容易才能回来，难道还要让小妹重蹈覆辙？"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惊得梁间燕雀扑棱棱飞起。
赵渺站在燕皇身侧，只觉得一阵眩晕。她从未听闻过燕凉盟约，父皇总说她是金枝玉叶，无需操心国事。此刻听着兄长们的争执，看着赵沐惨白的面容，才惊觉自己一直被护在羽翼下的世界，早已遍布暗礁。
燕皇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
他放下翡翠扳指，目光沉沉落在赵池身上，她突然提起盟约，又刻意将话题引向赵渺，显然意有所指。"池儿所言，倒也提醒了朕。"
他缓缓开口，指尖轻叩御座扶手，"燕凉旧盟关乎国祚，老二，你对此有何见解？"
赵治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叹息："边患未解，小妹... 小妹若能为国分忧，亦是皇室本分。"
"二哥！" 赵潇猛地转头，眼中满是失望，"你怎么也..."
"够了。" 燕皇抬手止住争执，目光扫过噤声的众人，"此事容后再议。池儿，你今日倒是费心了。"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赵池心头一凛，方才那些看似无意的挑拨，终究是逃不过帝王的眼睛。
赵沐死死攥着帕子，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她看着御座上喜怒不形于色的父皇，又看看争执不休的兄长们，再望向角落里脸色苍白的赵渺，心中涌起滔天恨意。
当年她被迫远嫁南凉，受尽屈辱，如今竟有人想让妹妹重走她的老路？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戾气。
赵渺扶着身侧宫娥的手，才勉强站稳。阳光透过槅扇照在她脸上，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婚事竟与两国盟约息息相关。
而赵池的一句和亲，像一根毒刺，扎进了每个人的心底，也让这看似平静的乾元殿，瞬间暗流涌动。
赵渺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的昭云殿，乾元殿上的唇枪舌剑仍在耳畔轰鸣。
她跌坐在雕花榻上，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眼眶突然泛起酸涩，原来话本里说的也不全是假的，金尊玉贵的公主，连选择爱人的权利都是奢望。
"芸儿，去请..." 话到嘴边，赵渺猛地咬住下唇。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的香囊，那是赫连憬的。可想起赵沐苍白的面容，想起姐姐远嫁凉国时在马车里哭花的妆容，她的手狠狠攥紧了锦被。
身为公主，享受着万民供奉，此刻却要为了一己私情置燕国安危于不顾吗？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赵渺突然轻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就算父皇肯成全，以赫连憬北宁皇孙的身份，又要如何对抗燕凉盟约？她已经麻烦了赫连憬很多次了，何况这次要面对的，是盘根错节的两国邦交。
"公主！安南郡王求见！"一句话惊得殿内侍从面色微变，赵渺更是心头一颤。
外国王子公然来公主寝宫求见，这是何等不合礼制的举动。平日里，她与赫连憬即便情谊深厚，也只敢在宫中偶遇或是国子监相处时暗诉衷肠，这般直接求见，实在是前所未有。
赫连憬向来行事稳重，此番究竟为何如此失度？赵渺满心疑惑，可此刻她情绪杂乱不堪，既渴望见到赫连憬，又害怕面对现实，慌乱之下，她只能强装镇定，声音发颤地吩咐：“去回了吧，就说本宫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话刚出口，赵渺就听见屏风后传来衣袂轻响。赫连憬一身白衣，静静站立，两人目光相撞的刹那，赵渺突然觉得委屈如决堤之水，眼眶瞬间通红。
"都退下。" 赫连憬的声音冷得能结霜，殿内侍奉的宫娥们连行礼都顾不上，匆匆退去。昭云殿陷入死寂，唯有赵渺微微发颤的呼吸声。
赫连憬上前半步，看清她眼底的血丝和泛肿的眼皮，心猛地揪紧。她抬手想替赵渺擦去泪痕，却在半空顿住，认识这么久，她好像已见眼前人流泪了许多次。
"谁欺负你了？" 赫连憬的指腹碰到滚烫的眼泪，心头一紧。
赵渺哽咽着问："你怎么来了..." 话音未落，泣音已染上浓重的委屈。
赫连憬望着她泛红的眼眶，想起方才被拒之门外的瞬间，心底忽的涌起一丝小小的恶作剧念头。
指尖抚过她颤抖的肩，嗓音却刻意冷下来："赵池说，你想借着我逃避和亲凉国。"
这话如同一把利刃，直直戳进赵渺心窝。本就濒临崩溃的情绪彻底决堤，她猛地推开赫连憬，滚烫的泪珠砸在衣襟上："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她将脸埋进膝间，哭得浑身发颤，断断续续道，"你走吧......我马上就要嫁去凉国了，以后......以后再也不会攀附你......"
赫连憬瞬间便慌了神。
看着蜷缩成一团的赵渺，听着她压抑又绝望的抽噎，才惊觉玩笑开得太过火。
她从小便没什么玩伴，在弟妹面前也是长兄作态，开玩笑这种事自然是不擅长的，只是不成想头一回就闹成这样。
她慌忙凑近，伸手想去触碰那双颤抖的肩膀，却被赵渺狠狠甩开。
"渺渺..." 赫连憬低唤，见她毫无反应，心一横，俯身轻咬住她露在外面的耳垂。
温热的触感让赵渺猛地抬头，通红的眼眶里还蓄着泪水，脸上泛起惊人的红晕："你... 你做什么！"
赫连憬趁机将人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轻轻摩挲："我同你玩笑的，赵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我只是担心你。" 她收紧手臂，声音里带着后怕，"若你真要嫁去凉国，我便踏平那座城，把我的公主抢回来。"
赵渺的抽噎声渐轻，却仍像雨打芭蕉般细碎。
她抬着红肿的眼睛，鼻尖泛红地呢喃："你一个...皇帝孙子能做什么呢？"话音未落，赫连憬只觉忍俊不禁——这小妮子对大宁的国力与自己的身份，怕是存着天大的误解？
"做什么？"赫连憬指尖拂过她泪痕未干的脸颊，忽然捏住她下巴迫使抬头，"便是凉燕两国的兵力加起来，我大宁漠北军也丝毫不惧的。"
她眼中闪过冷锐锋芒，"南方三国占据江河天堑与我大宁对峙，说到底还是没真正见过我舅父的铁骑踏碎冰原，那些附属小国更是不值一提......"她嗤笑一声，"不过是看祖父何时收拾完北边那些小部落再腾出手来罢了。"
赵渺被她突然的强势惊得屏息。
只听赫连憬继续道："我舅父手握北境三十万玄甲军，而我..."她解下一枚腰间狼形玉佩塞进赵渺掌心，玉温混着她的体温，"好歹也是大宁的长孙殿下，未来的储君人选。"
玉佩上的狼眼纹路硌着掌心，赵渺这才惊觉自己似乎从未细想过爱人的身份分量。
她常以为赫连憬是漂泊的质子，却忘了她背后是铁桶般的大宁王朝。
"渺渺，"赫连憬忽然俯身，鼻尖蹭过她发顶，"从前我从未想过会喜欢谁，我想自己大概会守着那个秘密孤独终老，可是你出现在我身边。" 她握住赵渺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的婚事不是燕凉盟约能定的，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对吗？"
殿外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纱幔轻扬。赵渺望着赫连憬眼中燃烧的火光，只觉那是比篝火更炽热的力量。
原来她以为的惊涛骇浪，在这人眼中不过是可踏平的泥沼。 "可燕凉的盟约..."她仍有些犹豫。
赫连憬忽然亲亲她唇角，听着怀中人低呼才松开："不必担心。"她的声音裹着滚烫的气息，"有我在你身边，你尽可以再大胆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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