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王庭,北境的夏末裹挟着早秋的凉意,枯黄与翠绿交织的草场在烈阳下翻涌如浪。
皇帝赫连成倚在镶金撵驾上,蟒纹披风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半隐的螭纹玉佩——那是当年他做太子时先帝亲赐之物,此刻正随着他摩挲的动作,在阳光下流转出冷冽的光。
二王爷赫连琼的轮椅碾过碎石路,檀木扶手被攥出细微裂痕。他望着百步外弯弓搭箭的赫连慎,喉间溢出一声叹息。
十年前征南的那场马战不仅带走了他的三弟,也彻底摧毁了他的双腿,如今只能将荣光寄托在自己这独子身上。
"着!"赫连慎的暴喝撕破长空,箭矢如流星般贯穿奔鹿咽喉,引得周遭侍卫齐声喝彩。
"佛狸如今这箭术倒有几分狠劲。"赫连成的声音混着铜铃轻响,指腹不轻不重地按在玉佩螭首,"但也须戒骄戒躁,多与你兄长学,他十三岁便能在大风天里一箭穿双雕了。"
赫连琼猛地咳嗽起来,手中的茶盏没握住,沾湿了蟒纹袖口。赫连慎跪在滚烫的沙地上,额头贴着草叶,听见父亲压抑的抽气声,心中难掩担忧神色。
西北方骤然响起的马蹄声撕裂凝滞的空气。四王爷赫连珣骑着通体赤红的汗血宝马,如同一团烈焰劈开草浪。
马腹两侧垂挂的猎物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光:三只穴兔尚在滴血,黑熊皮上凝结的血块随着颠簸簌簌掉落,最惹眼的是马鞍前倒悬的白狐,银白皮毛在风中舒展,宛如一团流动的月光。
"好!不愧是朕的老来子!"赫连成猛地起身,撵驾上的龙纹屏风震得簌簌作响,"这等猎获,便是朕年轻时,恐也未必能及!"
赫连珣单膝跪地,玄色蟒袍沾着草屑,却更衬得眉眼如刀:"儿臣不过仗着父皇庇佑,些微雕虫小技,怎敢与父皇当年相比?"
他垂首时,余光与御座一旁的姜高相交一瞬,又迅速撇开。
姜高立刻趋步上前,靴子碾碎带刺的苍耳:"陛下明鉴!四王爷这等神勇,当真前无古人!"
他刻意拖长尾音,让最后四字在猎场上空回荡,惊起数只盘旋的秃鹫。赫连成并无不满神色,反而抚掌大笑,目光却忽然转向沉默站在阴影里的太子赫连玮:"玮儿,你这做大哥的,怎不给你四弟喝彩?"
赫连玮的心猛地一沉,抬眼正对上父亲鹰隼般的目光。他上前半步,玄色团龙补服在风中微摆,腰间玉佩撞出清响:"四弟神勇,实乃我赫连氏之荣光。"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在指尖触到袖中密信时微微发颤,"尤其这白狐猎获,皮毛品相堪称难遇,可见四弟箭术已入化境。"
赫连成捋着花白的胡须,笑意未达眼底:"哦?你这话倒也是不假,只是朕怎么瞧你心绪不宁?"
"儿臣不敢。"赫连玮垂眸避开父亲的视线,状似无意地望向天边,"只是忽然想起憬儿去岁射柳大胜,若他今日在场,定能与四弟切磋箭术,为父皇再添雅兴。"
赫连成的目光转向天边盘旋的海东青,苍老的脸上泛起笑意:"那孩子的骑射,倒是得了他舅父真传。佛理,你此次出使燕国,你兄长一切可还安好吗?"
赫连慎的喉结滚动两下,恭敬回答:"回禀皇祖父,阿兄在燕国一切安好。"
他压下回忆,甲胄在烈日下泛着冷光,"西越使团遇袭一事,幸亏兄长在其中斡旋,不然恐怕不会解决的这般快。"
"好!不愧是朕的千里驹!" 赫连成拍着撵驾扶手,"等他回来,朕要在太和殿为他设宴!"
一旁的赫连珣微微颔首,嘴角噙着笑意,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赫连玮紧握的袖袋。姜高上前行了一礼,将话题引向猎场布置:"陛下,东边山坳里还藏着几头野鹿,可要让四王爷再显身手?"
赫连玮看着父亲与四弟谈笑风生,听着姜高圆滑的奉承,只觉得后颈发凉。
风卷起草屑掠过耳畔,远处赫连琼的轮椅碾过碎石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赫连玮摸了摸怀中密信,那上面除了燕凉情势,还附着一句暗探的提醒:「四王与中常侍疑与凉勾连,恐借陛下偏爱培植势力」。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只是忽然又想起密信中提到的另一桩事,燕五公主与长孙殿下过从甚密...
"真是胡闹!" 走出几步,赫连玮忍不住低声怒斥,惊飞了脚边觅食的沙雀。
他想起三弟战死时染血的银枪,想起二弟瘫在轮椅上后不复从前的寂寞眼神,南边那几国,每一寸土地都浸着赫连氏的血。
赫连憬身为大宁储君唯一的‘儿子’,怎可与燕国公主有所纠缠?且不提她的女儿身身份,单是可能让当年南境联军的悲剧重演这一件事就不是她能担得起的。
残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细长,猎场上的欢呼与笑语层层叠叠,却掩不住赫连玮胸腔里翻涌的情绪。他转身走开,腰间玉佩与密信摩擦出冰凉的触感。
回到东宫营帐,他立刻屏退左右,取出一枚刻着雪狼图腾的令牌。
"雪羽。" 赫连玮将密信递给前来的黑衣暗卫,"即刻出发去燕国,告诉憬儿:「叔伯之血未干,勿恋燕雀之羽。」" 他顿了顿,看着雪羽冷面下闪过的偏执眸光,补充道,"若有必要,可用你的法子,让她看清局势。"
雪羽单膝跪地,接过密信时,眼中寒光一闪。
作为雪灵的兄长,他二人从小便接受死侍训练,他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赫连憬秘密的人,除了忠于赫连憬,他更明白太子的命令重于一切。
当暮色完全笼罩猎场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密林,朝着燕国的方向疾驰而去,留下赫连玮在烛火下凝视着南境舆图,指腹重重按在十年前三弟战死的那片河谷上。
戌时三刻,猎场篝火渐熄,赫连珣的营帐内却烛火通明。
姜高佝偻着身子钻入帐帘,一截衣袖还沾着夜露。他反手掩上帐门,从袖中抖出密信,蜡封上印着千杀阁特有的骷髅印记。
"王爷,惊鸿那箭还是偏了。" 姜高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燕都之前的消息,长孙殿下只是手臂中箭,连骨头都没伤到。"
赫连珣把玩着手中的狼牙坠子,指腹摩挲着齿间血槽:"一群废物。千杀阁收了我五千两黄金,就办这种事?"
他冷笑一声,烛火在他眸子里投下狰狞的阴影,"不过也不奇怪,赵渐那蠢货,在自己的地盘上刺杀都能安排得漏洞百出。"
提到燕国大皇子,姜高也嗤笑出声:"可不是么?一个庶出的长子,没兵没势,竟真信了咱们说的助他夺嫡,连亲妹妹都能当棋子使的人也妄想大位。"
"棋子?" 赫连珣突然捏碎了手中的狼牙,尖利的齿片划破掌心,"他绞尽脑汁买通的几个刺客连我那好侄儿的衣角都碰不到就死了,也亏得他还知道把黑锅甩给那二皇子!" 他越说越气,猛地将碎牙掷向帐幔,"若不是看在他能搅乱燕国君心的份上,早该一脚踹开了!"
姜高连忙递上金疮药,低声劝慰:"王爷息怒。长孙殿下命硬,上次迎亲使团的事,若不是后来又来了一伙人,必然能挑起两国争端。" 他顿了顿,从另一袖中掏出半片染血的绢帕,"不过暗探刚送来消息,赵渐那几次失败的刺杀,倒是让长孙殿下和那小公主好上了。"
赫连珣盯着姜高,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阴冷如夜枭:"人有了软肋,就像狼被拔了牙。我这侄儿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他那样性子的人,居然有一日会与敌国皇女谈起情爱?" 他接过密信,就着烛火细看,"赵渺... 燕皇最受宠的公主?有意思。"
"王爷," 姜高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长孙殿下是太子最大的筹码。这次南下诸国游历,是咱们最好的机会。若让他活着回来,凭借北境军功和陛下宠爱,您要早做准备啊......"
"我明白。" 赫连珣抬手止住他的话,目光落在地图上蜿蜒的南境河道,"既然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我们想借赵渐的手除掉赫连憬,何不好好教教他该如何用他妹妹这把刀?"
他突然拿起狼毫,在密信背面疾书:「着千杀阁暂停行动,找人散布赫连憬与燕五公主私通的消息,务必让凉国得知。另,联络赵渐,让他在燕皇面前重提燕凉盟约,点明 ' 五公主和亲乃大势所趋 '。」
姜高看着墨迹干透,抚掌笑道:"高!实在是高!凉国若知长孙殿下勾搭上燕国公主,定会质问燕国。到时长孙殿下腹背受敌,燕皇为了平息凉国怒火,怕是不得不拿亲女儿开刀。"
"不止如此。" 赫连珣吹了吹墨迹,眼中闪过狠厉,"太子素来不喜南边国家,当年本王虽然年幼,却也知三哥和二哥与南人有大仇,让他嫁女儿是父皇的主意,他不得不遵。可若让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为了燕国公主,坏了大宁的规矩......"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用狼毫重重戳在地图上的燕都位置,仿佛要将那座城池刺穿。
帐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已是子时。姜高将密信卷好,藏入空心的拂尘柄中:"奴才这就去安排。千杀阁那边,后面的酬金..."
"一分不给。" 赫连珣擦去掌心的血,冷笑,"做不成事倒没忘记要钱。"
当姜高佝偻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时,赫连珣走到帐外,望着天边残月。
风送来远处篝火的余温,却驱不散他眼中的寒意。他想起赫连憬小时候在太液池边学步的模样,那时谁也想不到,这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会成为他夺位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软肋么..." 赫连珣抚摸着腰间新换的狼牙,低声自语,"那就让叔叔我看看,你的情爱,能不能抵挡得住三国的刀兵。"
猎场外,早秋的第一颗星子悄然升起,千里之外的燕都,赫连憬正于月下练剑,全然不知一场裹挟着家族血仇与权谋算计的风暴,已随着夏末的最后一缕热风,悄然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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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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