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卯时的乾元殿,天还未亮,京兆尹与大理寺卿联名的奏折已陈放在燕皇案头。
前日深夜,五名掌管税赋的八品吏目陈尸醉仙楼,颈间血痕细如发丝,案几上残酒犹温;城西 "裕丰绸行" 内,十三名管事被一剑封喉,尸身沿楼梯堆叠如柴。
这等光天化日下的屠戮,连官方想要刻意遮掩都难以做到。京畿卫戍连夜封街时,百姓窗缝里透出的烛火明明灭灭,最令人心惊的是,燕皇将奏折留中不发,紫宸殿的铜鹤香炉里,熏香浓得化不开。
昭云殿的晨雾里,赵渺捏碎了刚剥好的荔枝。侍女刚禀报完 "安南郡王染病" 的消息,她指尖的果肉便已弃之一旁。想起三日前芳兰亭的誓言,想起赵沐 "少接触为妙" 的叮嘱,袖中那枚羊脂玉簪突然变得灼手。
她望着窗外被雨水打弯的芭蕉,忽然分不清赫连憬的疏远,究竟是谋略还是厌弃。
而此刻的鸿胪寺会馆内,雪灵正攥紧药碗,看赫连憬烧得通红的脸颊。
前日午夜兄长来时,两人不过在廊下低语了几句,随后兄长便如黑影般消失在雨幕里。等她再进内室,便见自家殿下盯着案头的一枚金线密织的杏花荷包出神。
雪灵知道那是太子妃娘娘早些年生辰时做给她的,只是太子妃娘娘做给殿下的东西并不多,平常也并不见她拿出来。
夜里一场骤雨,昨日早上起来便高热不退,灌药时竟攥着她的手腕喊 "别过来",雪灵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潜意识觉得必然与兄长说的几句话有关。
"殿下,该喝药了。" 雪灵用帕子拭去赫连憬额角冷汗,触到那烫人的温度时,心口猛地一缩。燕宫的太医捻着胡须说 "忧思攻心,风寒入髓",雪灵闻言,只是默默。
送走了太医,雪灵走近赫连憬,方才强行灌了几口药,此刻她倒是安静了一些。
"您太苦了。" 雪灵叹了口气,雪灵上前把她手中一直攥着的荷包拿开,小心翼翼的收好放在床边。
陪伴赫连憬这么多年,不是没见过她受伤,只是自打来了燕都,与那五公主扯上了关系,一切就变得更加麻烦起来,"殿下,为了她,值得吗?"
殿外更夫敲过三更,雪灵望着床榻上依旧未醒的人,忽然想起赵渺在太液池边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
孤狼为护燕雀,甘愿自缚利爪,可这只被护在羽翼下的雀儿,竟连问一句都懒得问?
她猛地掀开窗幔,夜露沾湿鬓角,玄色劲装在月光下如同一柄出鞘的剑。
昭云殿的一扇窗被人从外迅速打开时,赵渺正在临摹宫人送来的《北宁山川图》。墨滴坠在苍云山的轮廓上,晕成团化不开的黑。"五公主,在下雪灵。" 面前之人声音冷得像冬日的寒露,隐隐透着一丝怒意。
随侍宫女刚喊出 "放肆",便被雪灵一记眼风逼退。赵渺认得雪灵,摆摆手示意一旁宫女退下,雪灵上前两步,直视赵渺,"我家殿下高热不退,公主可知道?"
墨管狼毫从赵渺指间滑落,撞在砚台边缘发出清响。她望着雪灵充血的眼眶,想起午后宫人那句 "郡王昨日偶感风寒",喉间忽然发紧:"她... 病得很重?"
"殿下的病,又岂止是风寒。" 雪灵上前一步,玄色衣摆扫过案上摊开的诗笺,那上面写着 "太液池畔柳丝长",是赫连憬的笔迹,她本不擅长这些婉约的词风。
"殿下与公主亲厚,想来那些事也不会瞒着您。"雪灵的指尖划过纸面,声音冷得像北宁的雪:"可公主知道殿下为这身男儿装扮,付出了什么代价吗?"
赵渺攥紧裙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只知道赫连憬是太子嫡子,是大宁最尊贵的长孙殿下,倒真未细想过,女扮男装的面具下,藏着怎样的荆棘与血泪。
"在大宁皇室,生不出嗣子是天大的罪过。" 雪灵的声音像是从冰层下传来,"殿下的母妃终日郁郁,将自己困于佛堂十多年,对待殿下冷漠又苛刻。您见过殿下舞剑时的样子吧?那些凌厉的招式,不过是为了证明她具备 ' 嫡子 ' 的价值。"
赵渺猛地想起赫连憬比剑时的模样,招式虽行云流水,可收势时总会不自觉地偏向左肩,原来那些看似完美的姿态,都是用伤痛堆砌而成。
"您没发现殿下没有喉结?" 雪灵突然逼近,赵渺甚至能看见她眼中血丝,"两年前,他们故意制造 ' 意外 ',让殿下承受常人不能忍之痛,只为了用那道浅浅的疤痕,堵住王庭所有人的嘴。"
殿外风骤起,吹得纱帐猎猎作响。赵渺眼前浮现出赫连憬颈间那道极其淡的粉色痕迹,她曾以为那是军中磨练留下的,却不想是被迫戴上的枷锁。
"还有女子每月的困扰?" 雪灵冷笑一声,"殿下从十二岁起,就日日吞下那些残害身体的药,足足两年。殿下从没与您说过吧,看您的反应,应该也从未问过..."
"别说了!" 赵渺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得书案发出闷响,狼毫笔滚落地上,墨汁在青砖蜿蜒如血。
她死死捂住耳朵,却堵不住雪灵字字锥心的话语,记忆如潮水翻涌,赫连憬替她挡下暗箭,她曾以为那是与生俱来的沉稳...
"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 赵渺哽咽着,声音颤抖得厉害,"我可以... 我可以和她一起分担的。"
雪灵望着眼前泣不成声的公主,眼底的怒意渐渐化作叹息:"因为殿下好不容易才能遇到一个真正令她喜爱的人,又怎会让您知道这些不堪的往事呢?"
"前几日我的兄长雪羽从大宁的可汗王庭来,已奉殿下之命清理流言。" 雪灵望着赵渺微微睁大的双眼,"那些死在花楼的小吏、被端掉的商会,都是兄长的手笔。"
窗外雨声渐密,敲得芭蕉叶沙沙作响。
"太子... 也就是殿下的父王," 雪灵的声音陡然低哑,"十分憎恶南人,当年也是不得已将郡主嫁给了您的三哥。" 她望着赵渺苍白的脸,"若让他知道殿下对您..."
后半句话淹没在烛芯爆响的轻烟里。赵渺猛地抬头,看见雪灵眼中翻涌的不忍,那是同袍才懂的挣扎,是目睹自家主子被命运扼喉的无奈。
"所以你今夜来,是想劝我离开她?" 赵渺的声音带着残存的哽咽,却比方才镇定许多。
"我若想劝离,何必冒险进宫?" 雪灵上前两步,叹息一声,"我陪殿下这么多年,亲眼见她一步步走到今日..." 她顿住时,喉头微微滚动,"殿下从未对谁用过真心,除了您。"
赵渺眼中闪过一丝愧色,赫连憬的病多半与雪羽的到来有关,而令她受制于人的根源,则是与自己的交往,而自己却连此刻去陪她都做不到。
"殿下的病来的虽急,但我已强行灌了药,您不必太过担心。" 雪灵看出她的担忧,解释道。
泪水再次涌上赵渺眼眶,却不再是无助的呜咽。她想起赫连憬数次救她时,掌心传来的温度;想起对方面对燕凉和亲盟约,说 "有我在" 的笃定。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此刻如碎片般拼出完整的真心。
"我不会放手的。" 赵渺忽然抬眸直视雪灵,清澈的眸子中闪烁着坚毅的光,"今夜的事我不会让她知道,之后的事我明白该怎么做。"
雪灵推开会馆的雕花门时,天仍未亮,屋内药味与冷茶气息扑面而来。
赫连憬披着素色寝衣坐在圆桌前,乌木簪松松绾着长发,几缕碎发垂在苍白的颊边。
她指尖捏着茶盏,青瓷在烛火下映出晃动的光影。
"去哪儿了?" 声音比案上冷茶更凉,带着未退的沙哑。
赫连憬抬眸时,眼底红血丝尚未褪去,却硬生生逼出几分锐利,扫过雪灵沾着夜露的衣摆。
雪灵扑通跪地,额头抵着青砖:"属下... 去了昭云殿。"
茶盏重重顿在桌面,青瓷与木料相击发出脆响。
赫连憬指节攥得发白,唇角干裂的皮肤渗出细小红痕:"谁准你去找她的?" 她撑着桌沿起身,走到雪灵身边,居高临下的盯着她。
"是属下自作主张。" 雪灵的声音埋在袖中,"殿下病中念过她的名字,属下..."
"住口!" 赫连憬猛地咳嗽起来,她望着窗外晃动的树影,想起雪灵擅作主张,想起赵渺可能因此陷入险境,胸腔里的怒意与无力感绞成一团,"你胆子愈发大了,敢管我的事了?"
烛芯爆出轻响,照亮赫连憬的容颜。雪灵偷瞄见主子捏着茶杯的手在发抖,本就虚弱的身子因怒意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滚出去。" 赫连憬转过身去,声音低得像怕惊碎什么,"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再靠近昭云殿半步。"
雪灵再叩首退出,听见身后传来茶杯落地的声响。
屋内残茶微凉,青瓷杯壁凝着水珠,映出赫连憬垂眸时晃动的睫毛。
她指尖摩挲杯沿,忽觉额角突突跳痛,案头安神香的烟缕绕着药碗盘旋,却压不住喉间翻涌的腥甜。
雪灵退下时带起的穿堂风尚未散尽,赫连憬捏住茶盏的指尖仍在轻颤。
她并非恼雪灵擅作主张,病从何来,她比谁都清楚:当雪羽立于廊下,说出 "太子妃娘娘病了" 时,檐角滴落的雨水正砸在她后颈,混着那句 "听闻殿下与燕国的五公主厮混",凝成冰碴子顺着脊骨滑进心口。
"母亲... 又是我错了吗?" 喃喃自语惊飞梁上宿燕,她望着窗纸上映出的枯槐影子,想起幼时在东宫,母妃会在某些深夜用银簪挑开她束胸的绷带,指尖触到少女初成的曲线便簌簌发抖,仿佛那是剜心的刀刃。
赫连憬本不是多愁善感之人,许是病中易感,又或偶露少年心性,她坐回床榻,目光落向床头的杏花荷包,忽叹一声将其拿起。指尖摩挲着那绣的栩栩如生的杏花,正出神间,耳畔忽有声音响起:"记得你幼时最不喜杏花。"
她抬眸望去,见赫连悌已掀帘而入,浅蓝襦裙曳过青砖,带起一缕清冽的茉莉香。未等她开口,赫连悌已继续道:"听闻你染病,又知你素来厌药,便来瞧瞧。" 说着将手中青瓷药碗轻搁在床边小桌上,碗沿的缠枝花纹在烛火下微晃。
赫连憬唇瓣微动,终是欲言又止。赫连悌在她身侧坐下,自她掌心取过那方荷包,指尖抚过花瓣边缘:"母妃素爱杏花,只是这花结出的果子酸涩异常,你我原是都不爱吃的。"
赫连憬闻言怔住,似在咀嚼话语里的深意。半晌才轻问:"阿姐... 可曾怨过吗?" 她没有问怨何人、怨何事。赫连悌闻言微微一笑,她岂会听不出这话背后的千钧重量,她答:"君父在上,我自无立场抱怨。"
见她眉间微蹙,赫连悌反展眉轻笑,伸手将她鬓边一缕汗湿的青丝捋至耳后,望着那双与自己颇为相似的琥珀色眼眸,语气温和:"可阿憬你是不一样的。" 指腹轻蹭过她颈间几不可见的疤痕,"你受了这许多苦楚,纵有怨怼亦属应当,只是你更该懂得 ——" 她顿了顿,目光落回那方绣着杏花的荷包,"你所怨恨的这身份,亦能助你成就许多事,不是吗?"
赫连憬听着赫连悌的话语,眸中忽有异彩闪过,似是溺水者触到浮木。
她死死盯着阿姐的眼睛,琥珀色瞳孔里映着希望的光,却在下一瞬黯淡下去,她道:"雪羽... 奉了父王的令谕来燕都。" 她望着偶尔飘进窗棂的花瓣,忽然低笑出声,"如今我连见她一面都难了..."
赫连悌未及答话,赫连憬继续说:"雪羽告诉我... 母妃听闻我与渺渺的事,竟一病不起,我想应是气病了吧。" 赫连憬的声音陡然沙哑,"从小扮作男儿是错,如今动了真心... 还是错。"
烛芯爆出灯花的刹那,她苍白的面颊泛起病态潮红。赫连悌看见她眼角滚出一滴泪,却在坠地前被指尖狠狠拭去,只留下道湿痕划过肌理。
"我难道不该喜欢人吗?" 她忽然抓住赫连悌的手腕,腕间经络因为用力而甚是分明,"喜欢男子是错,喜欢女子也是错... 我究竟要如何才不算错?"
穿堂风卷起药碗热气,将问话揉碎在光影里。
赫连悌望着她骤然灰败的脸色,终于看清这场病不止是风寒入髓,而那悬在睫羽的晶莹,是赫连憬在 "儿子" 与 "女儿" 的身份裂缝中,唯一流露的、属于 "她" 的真实痛楚。
赫连悌重又端起药碗,舀了一勺汤药,看那深褐色的汁液在匙心轻颤,微微一笑道:"大宁最尊贵的嫡长孙有何做不得的?" 药勺递到赫连憬唇边时,搅起的热气氤氲了两人之间的烛影,"与她暂别些时日也无妨,阿姐会帮着你的。"
琥珀色眼眸里闪过水光,赫连憬抿住勺沿时,尝到汤药里混着的蜜渍陈皮味,这是赫连悌特有的法子。
她乖乖咽下药汁,看姐姐用帕子拭去自己唇角的药渍,想起幼时在大宁,也是这双手替她包扎伤口。
"这荷包的带子松了。" 赫连悌临走时拿起那枚荷包,指尖捻过磨损的流苏,"料子也有些旧了,我寻块新的云锦重绣一个给你。"
这周miu了,窝要狠狠休息一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云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