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萋把这事同陆微说了，陆微正对着一张写满字的笺纸凝神，闻言莞尔道：“这分明是对方尊重你，重视你，若非他肯耐心听你言语，从不曾随意打断拂你兴致，你又如何能这般畅所欲言？”
唐萋微怔，细细回想，深觉有理。在唐府时，她多说几句便会被长辈斥为“不端庄”、“多嘴多舌”。而在江府，无论是祖母、婆母，还是眼前这位表妹，乃至沉默寡言的江衡，都从不曾在她说话时贸然插言，总是容她尽情说完。尤其是陆微，非但倾听，还常有回应，引着她越说越起劲。
唐萋心头豁然开朗，笑意更深，这才注意到陆微手中之物，好奇问道：“你这般入神，在看什么？”
陆微将笺纸递过来，“做桂花糕的方子，瞧着还算简单。”
“你想亲自动手？”唐萋接过方子，目光扫过那些“糯米粉”、“糖渍桂花”、“蒸制”的字样，点点头，“看着确是不难，想来能成。做得了正好给祖母、母亲和大爷都送些尝尝。”
陆微当即吩咐小丫鬟：“去请大姑娘过来，就说我要做吃的了。”
不多时，江安便进了屋子，人未到而声先至，“阿微姐姐，你又要做什么吃的呀？”
“做桂花糕呢！”唐萋笑着扬了扬方子，“听妹妹这语气，看来我们陆大厨是盛名在外了？那我便更放心了！”
“哎呀我的好阿嫂！”江安一听，立刻夸张地拍了下手，凑到唐萋跟前，小脸上满是心有余悸，“你这心放得也太早了！阿微姐姐她下厨，回回都做得我提心吊胆！上回说是要试什么金丝蜜枣酥，好家伙，差点没把厨房的屋顶给掀了！那面粉烟尘滚滚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敌军放狼烟了呢！”她边说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越说越激动，甚至还跳起来模仿那日场景呢，“轰隆！面粉像雪崩似的从蒸笼喷出来，阿微姐姐的睫毛都变成白的啦！”
“啊？”唐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拿着方子的手都抖了一下。她看看一脸无辜的、试图用眼神镇压江安的陆微，又看看表情夸张的江安，只觉得背脊有点发凉，脚步不由自主地就想往外挪，干笑道，“我想起来我答应了大爷要给他做个香囊的，这针线才动了一半，眼看要食言了，要不我先回去赶赶工？” 说着脚底抹油就想溜。
“都上钩了还想跑？”陆微一把抓住她，还顺带嗔了她一眼，“什么雪崩，什么烽火狼烟，你听她胡诌，别说她没见过雪崩和狼烟，就她当时躲得比兔子还快，能瞧见什么？净会夸大其词！”她转头瞪向江安。
江安脖子一缩，嘴上却不肯服输，“就算没瞧见过，我也听哥哥讲过，再说了，面粉漫天飞总是真的吧？再说了，雪崩和烽火狼烟又不是我第一个说的……”她声音越说越小，眼见陆微的眼神越来越凶，吓得她哧溜一下躲到了唐萋身后，偏又不安分，只敢从唐萋肩后偷偷探出一只眼睛来，警惕地瞄着陆微。
“真凶！”江安小声嘟囔了一句，随即像是找到了靠山，紧紧挽住唐萋的胳膊，开始声情并茂地诉苦，“阿嫂你不知道，阿微姐姐她最坏了！以前她做出来的那些杰作，自己尝一口就皱眉，然后还非逼着我吃完，还让我写一篇锦绣文章来夸赞，要不是哥哥救场，我怕是要被那味道和文章折磨得魂归离恨天了！”她说着，还夸张地做了个抚胸口顺气的动作。
“这么惨呀？”唐萋被她这绘声绘色的控诉逗得忍俊不禁，也压低声音，带着点同情和好奇回应，“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你这回怎么还巴巴地跑来？”
“哎呀！”江安眼睛一亮，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狡黠，“我就是好奇嘛！阿微姐姐每次鼓捣出来的新花样，总能比上一次更别具一格！我就想亲眼瞧瞧，这次这桂花糕，能别致到什么新境界！”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陆微见两人凑在一起咬耳朵半天，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没好话，柳眉微竖，故作凶悍地叉腰，“还不过来搭把手！”
然而，这一回，江安那看热闹的期待却落了空。
当蒸笼再次掀开，没有预想中的“狼烟”或“雪崩”，只有一阵清甜温润的桂花香气瞬间盈满了小厨房。笼屉里，小巧玲珑的桂花糕整齐码放，色泽诱人，还点缀着些金灿灿的糖渍桂花。
陆微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吹了吹，递到江安鼻子底下，得意地挑眉：“喏，尝尝？”
江安将信将疑地接过，小小咬了一口。软糯适中的糕体在口中化开，浓郁的米香混合着新鲜桂花的清甜，甜而不腻，她眼睛倏地睁大，满是不可思议：“好吃！” 她含糊地赞了一句，又赶紧咬了一大口！
唐萋也尝了一块，唇齿留香，笑着打趣：“看来安妹妹这次，怕是写不出那独特风味的锦绣文章了。”
江安低声嘟囔，“反正上回那篇锦绣文章也不是我写的！”
陆微扬了扬下巴，“看你还敢小瞧我！”
“谁小瞧啦？谁小瞧啦？”江安立刻咽下糕点，杏眼圆睁，双手叉腰，摆出一副十足十的贼喊捉贼的模样，声音陡然拔高，“我们阿微姐姐，那可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文能提笔惊风雨，武能……武能吓退灶王爷！”她憋着笑，掰着手指头数落，“才华横溢！允文允武！简直是九天玄女下凡尘，专门来拯救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口腹之欲的！”
陆微被她这夸张的反应逗笑，却故意板着脸，伸出手指虚点着江安的额头：“小马屁精！方才谁在那儿编排我又是狼烟又是雪崩的？哼！还魂归离恨天？”她作势要去拧江安的耳朵。
江安“哎哟”一声，灵活地一缩脖子，躲到唐萋身侧，笑嘻嘻地讨饶：“好姐姐，我错啦！这不是为了衬托您老人家今日厨艺大成嘛！没有我之前的血泪控诉，哪显得出您此刻的光芒万丈？”她躲在唐萋身后，探出脑袋对着陆微做鬼脸，“再说了，您看阿嫂都夸好吃呢！阿嫂的话总做不得假吧？”
陆微嗤笑一声，不再理她，转身同唐萋说：“往日做的不好也就罢了，这回总算成了，总得分给长辈尝尝。我去分出一些来，装进盒子里给外祖母和舅妈送去，你们若还想吃便再做一笼如何？”
唐萋优雅地用帕子拭了拭唇角，闻言笑道：“这话很是。不过也不必再劳烦了，剩下的足够我和妹妹享用了。这糯米做的点心，吃多了到底不克化。”她转头吩咐侍立一旁的丫鬟，“去取几个食盒来。”又对陆微道，“剩下的也替我装一匣子，晚些时候再尝。”
陆微点头：“那便各处都分一分。”这些琐事自有底下人接手，手脚麻利地将案几上品相最好的桂花糕装进捧来的食盒里，然后送去江老太太和江太太屋里。
江太太见了这桂花糕还打趣，“阿弥陀佛，今儿个可算是吃着咱们阿微的手艺了！不知是梦里得了灶王爷的真传，还是佛祖显灵指点迷津了？”
陆微听了这话同唐萋笑道：“总算是成了，这要不成，真就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唐萋听了，促狭地轻轻击了下掌，笑道：“于你而言，可不就是姥姥家么！在这儿丢了脸，捡起来也方便。”
待到晚膳时分，江衡那边递了话回来，说是要回来用饭。厨房的灶火正旺，一时半会儿还开不了席。唐萋想着他空着肚子，便命人将白日里陆微做的桂花糕端了过来，好叫他先垫垫肚子。
江衡刚进屋，目光便落在临窗小几上那碟金黄的点心上。唐萋留意到他的眼神，笑道：“大爷先吃了垫垫肚子，我晚饭用得晚，这会儿还没好。”
江衡拈了一块送进嘴里慢慢咀嚼，浓郁的桂花蜜香顿时在口中弥漫开来，“不像是府里的手艺，是外面买来的？”
唐萋轻笑一声，“大爷猜错了，是阿微妹妹的手艺，总算没成狼烟也没成雪崩了。”唐萋眉眼弯弯，如同往常一样说起白日的趣事，语气中还带着几分轻快。她正沉浸在自己的话中，自然没见到江衡的目光温柔了一瞬。
江衡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眼眸低垂，专注地品尝着口中的点心。他吃得极慢，仿佛在仔细分辨其中的滋味，又仿佛心思全然不在此处。一块糕点吃完，他便将指尖残留的碎屑轻轻拂去，端起一旁温着的茶水饮了一口，便再没碰第二块。
唐萋见了也不在意，她早已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男子嘛，大抵都不甚偏爱这等甜腻的东西，他能尝一块，已是给了面子。
一顿饭在唐萋的话中用完。江衡吃得不多，搁下银箸后，用清茶漱了口，便起身理了理衣袖，道：“我去书房，还有些公文要处理，你先休息。”
唐萋心中了然，他公务缠身，能赶回来陪她用这顿晚饭，已是硬挤出的时辰。见他起身，她也随之站起，自然地送他至门口。
江衡正欲抬步，察觉身侧动静，脚步下意识地一顿。他似是没料到她会起身相送，侧首垂眸，目光在她沉静的面容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他没有言语，只略一点头，便转身，素色的衣袍在夜色中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大步流星地离去。
唐萋驻足，静静倚在门边，屋内透出的暖黄烛光将她的身影拉长，倒映在冰凉的石阶上。她看着丈夫穿过光影交错的回廊。廊下悬着的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摇晃，将他的影子渐渐拉长，拉远，直至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再寻不见半分踪迹。
夜风携着寒意穿堂而过，卷起庭中那两株糖槭树的枯叶。叶片在枝头簌簌作响，相互摩擦着，发出细碎而萧瑟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唐萋恍然回神，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微凉的衣袖，转头对侍立一旁的素心吩咐，“让厨房备一份温热的枸杞银耳羹，晚些时候送去书房。仔细着些，别凉了。”她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平和温婉，听不出太多波澜。嫁过来那么些时日，她也渐渐学会如何照顾人了。
吩咐完，她并未立刻转身回屋。夜风撩起她鬓边几缕碎发，带来更深重的凉意。她下意识地抬首，目光越过屋檐，久久地凝望着庭院中那两株在风中摇曳的糖槭树。
秋天快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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