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随之躺在病床,听见手推车轱辘滚动,浓郁的消毒液味刺激着鼻腔,他忍不住轻咳起来,胸膛伤口一阵撕裂的剧痛。
谢随之竭尽全力,右眼只勉强睁开一条缝,他看见七彩的光晕,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一只手轻拍他的肩,呼唤:“先生,先生,这里是广慈医院,您听得见吗?”
广慈医院。
谢随之眼珠转动,努力想要回答,却只发出无意义的气音。
他听见轻拍他的护士“啊”了一声叫道:“看哪,他的手在动!他是在签字吗,还是他有什么要写下?我们要拿张纸和笔给他吗?”
另一个护士显然经验老到,娴熟地说:“这是肌肉记忆,冒失的年轻人。拿绑带来。”
手被拉起按在床栏,冰冷的金属床,他手微微蜷缩。
冒失的年轻人“嘿”了一声拍手:“好了,接下来了?”
“注射温盐水,像之前一样。你还记得针头的固定方式吗?”
“当然,胶布加绑带,小菜一碟,这点任务难不倒我,瞧我的吧!”
经验老到的护士笑了。“期待你的表演,亲爱的。”
这个冒失活泼的年轻人手中做着事嘴里不停:“这位先生是什么人?楼梯里的那些人和他有关吗?他们装成病患、家属、清洁工的样子,可我从未见过他们,每一个人路过他们都要盘问,连一只苍蝇也要被拦下,电梯也不能用了。”
“我不知道,亲爱的。”老护士声音慈爱,像太阳天坐在摇椅上戴着老花镜织毛衣的祖母。
年轻人说:“你一定知道,不过不愿意告诉我。告诉我点什么好吗?只要一点点我便满足了,一点点,拜托了。”
他软磨硬泡,老护士最终没能坚守立场,她说:“这位先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年轻人安静地等着下句,可直到玻璃瓶挂好,针头固定完毕,他都没有等到。
当意识到就这么多时,年轻人不满地“啊”了一声,撒娇佯嗔:“这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吧。那位护送他来、忙前忙后的小姐是他的妻子吗?她真漂亮,像电影明星,他们一定很恩爱!”
“不是,孩子,不是。”老护士坚定而慈爱地回答,“这个世上除了爱情还有别的东西。”
年轻人嘟囔着说:“可你不觉得这像小说里标准的上流阶级夫妇吗?漂亮得体,体面年轻,没有烦劳和忧虑,有的只是无尽的荣华富贵和幸福甜蜜。”他手脚麻利地用宽布带固定橡胶尿袋,涂抹凡士林撒滑石粉,牵着软管接入床下的玻璃贮尿瓶,“而我们了,终日与屎尿屁臭为伴。”
“你觉得他们拥有全世界?”老护士若有所思。
年轻人站起拍手耸肩叹了口气道:“这样的生活哪怕让我当上医院院长我也愿意。”
老护士笑了笑,忽然问:“你知道他是因为什么住院吗?”
“不是阑尾炎?”
“不是,不是阑尾炎,亲爱的,”她怜悯地看着病床上躺的谢随之,目光停留在胸膛,“是枪伤。”
“枪伤?!”
“枪伤。”她点头,“胸膛连中两枪,天主保佑。”
她惜字如金地闭上嘴,没有再说下去,年轻人沉思着,他看见谢随之皱眉,屈手去按左胸的引流管,老护士伸手制止,谢随之很烫,像刚从锅里拿出来,她温柔地说:“药效过了。去拿橡胶冰袋来。”
年轻人连忙去取,老护士用酒精擦拭谢随之的身体,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紧紧握着,喊:“上海……上海……南京……南京……”
陈浮休径直撞上了墙,他回头看,陈轻舟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注视着,他双手抬起捂住脑门“哎呦”一声道:“你怎么不提醒我?”
陈轻舟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陈浮休被盯得有些发毛,左手摸右胳膊摸出一手的鸡皮疙瘩,他耳后突突地疼,抬手要捂。
陈轻舟眼看着没动。
胳膊坚硬使不上劲,受伤处一阵撕裂的刺痛,陈浮休疼得龇牙咧嘴,蹲在地上捂着胳膊,直冒冷汗。
“你怎么不拦着我?”陈浮休蹲在地上谴责。
陈轻舟低眸:“你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什么?”
陈浮休蹲在地上太矮,陈轻舟干脆俯下身:“你不知道前面有墙手骨折不能动?”
陈浮休有些蒙:“我不知道。”他顿了顿,补上一句,“没人告诉我。”
陈轻舟注视着他,没有说话,那股发毛的感觉又来了,陈浮休看天花板看地板,半响一道声音飘飘从头顶上传下来:“我会向姨母提议送你到外国留学。”
陈浮休一愣,连忙抬头,就见陈轻舟推开一扇门进去,他赶忙追上去问:“为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到国外留学?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脸色苍白,眼下乌青,以中医的角度来讲是思虑过重,年轻人看着推门而入的陈轻舟如是想,不到三十岁,眼神却很老,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瞄准了点便不漂移,坚毅,即使下意识地点头微笑,也掩饰不过杀伐果断的事实,长得很漂亮,却绝不是男人喜欢的类型,男人敬她畏她却绝不想和她上床,女人也绝不会和她唠东家长西家短,是学生时代品学兼优的班长,上班时期不苟言笑的上司,即使老了也是一众小辈下跪磕头请安的对象。
这样的一个人,真的知道快乐是什么吗?
年轻人甩了甩头,努力将自己满脑子的垃圾塑料排空。
一个十来岁的青年跑了进来,目测不过十七八岁,堪堪碰上成人的坎,他左胳膊打着石膏,负了伤也还不老实,喊着他听不懂的中文:“你怎么不等等我——!”
陈轻舟一手拦住他,微笑着点头,用英文讲:“这是家弟。”
年轻人愣在原地,想她一定出身高贵,否则不会默认别人认识。
看他像是不懂英文的样子,陈轻舟又用法语说了一遍,一边说着一边扭过头去看陈浮休,用中文呵斥:“这是医院,禁止跑步疾行大声喧哗。”
陈浮休怏怏地放慢脚步走了进来,却还不死心:“一定要去吗?”
陈缬对陈轻舟的建议一向是听之信之从之,陈浮休已经预想到自己孤身一人站在船甲上看着上海逐渐远去的情景。
出国留学?这怎么可以,在国内花钱记账上上不封顶想怎么花怎么花,在国外汇款该是多少是多少,在国内一众人捧着他,喝口水都有人夸,在国外管你是那家的公子谁家的少爷一律是二等公民,在国内当街杀人都能摆平,去国外吐口唾沫都要被社会各界谴责,动不动便上升到国家层面。
人生不过短短几个秋,何必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趁着还没有告诉陈缬,赶紧让陈轻舟打消主意,否则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坐几年牢回来他也不是他了。
陈轻舟不置可否:“你不是一直想出去吗?现在如愿了。”
陈浮休险些吐出口老血,出去玩和读书能一样吗?陈轻舟却不搭理他了,转过头去和老护士握手寒暄:“这么些年没见,您还是老样子。”
老护士微笑着和她握手,吐气如兰地:“你也没变呵陈小姐。”
年轻人万万没想到她们认识,眼睛瞪大得像只青蛙,陈浮休莫名觉得这英国女人有些熟系,仿佛从前见过。
陈轻舟笑着问:“这是您带的学生吗?真年轻!”
“照中国人的话是关门弟子。”老护士一手轻搭年轻人肩,“他虽然年轻,可我已经把我所会的所有都传授给他了,他悟性很高,一遍就会。”
她误会她的意思了,陈轻舟想,她以为她质疑这位年轻护士的水平,所以婉言辩护。陈轻舟含笑道:“头脑灵活的年轻人和经验丰富的前辈,最佳组合。天主赐福,从前生病是您看护的我,如今我兄长住院也是由您看护。”
“去看看你兄长吧,”老护士怜爱地抬手,陈轻舟向前一步弯下膝盖,老护士轻摸她的头,“像你们这样要好的兄妹真是难得。西奥多,你还记得我吗?”
西奥多,陈浮休的英文名。
陈浮休迷茫地抬头,陈轻舟滴水不漏地微笑着:“当然记得。西奥多两岁那年重病垂危是您看护的他,衣不解带,才把人从鬼门关里救出来,怎么会忘。”
陈浮休适时露出礼貌得体的笑。
老护士一面领着两人往里走,一面说:“那可真是危急,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我记得那时我还很年轻,是见习护士,跟着一众前辈出诊,我们由派来的汽车直送到大门,然后坐人力车穿过后院到小门,步行上二楼,到一间很大的富丽堂皇的屋子时停下,管家告诉我们,就是这了。
“两个男用推开门,我们看见在一张很大的床上躺着一个很小的人儿,一个少年抱着他,屋子里很多人,个个神色慌张,一个少女指挥着他们,开窗,通风,关窗,保暖,人们像蒸笼上的蚂蚁,团团转。
“少女看见我们来了,马上迎了上来,一边带着我们往里走,一边口齿清晰语言流畅地和我们口述病情,从门口到床边的路真长,我记得我们走了很久。
“一个医生打断她的话,问,你家大人了?让大人来。
“少女说,大人不在,我就是大人。”
老护士对陈浮休一笑,然后接着说下去:
“我们到了床边,少年还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低着头一动不动,陈小姐轻拍了拍他的肩,喊他的名字。
“少年这才抬头,我们惊讶地发现他满脸的泪水,并且泪水还在流着。他声音沙哑地开口,抱歉,我失态了,这是我们的弟弟,英文名字叫西奥多,上帝的礼物,不知道怎么回事,从今天下午七点他便发起了高烧,到现在也不退,我们请了家庭医生来看,按照他的意见擦了酒精,可是没有用,并且状况还要糟,等我们再去找他时,他不见了。
“他说着又流下泪来。
“少女喊他的名字,对他说,别哭了,哭解决不了问题,除了让你的眼睛肿成两个核桃,睁不开也看不见以外没有任何用。
“我听见队伍里的两位医生笑了。少年不再哭,不过眼眶里含着泪,强忍着不往下流。
“说真的,我第一眼就发现了问题,对于一个两岁的孩子而言那么大的卧室、那么多的用人是非必要的,唯一的解释是他家人疼爱,他们想把全世界最好的全部给他,这意味着过度的保护,过度保护会导致婴孩难以适应温度变化,反而易患感冒,而前些日子天气骤冷,这也是为什么会突发高烧。
“我将我的见地告诉大家,他们一致认为我是对的,可他们不愿接手,因为婴孩的夭折率本就高,再加上生病,使用了错误的治疗方式,很有可能在治疗途中便夭折,而这样一个备受宠爱的孩子夭折一定会被家长追究责任,他们不愿意承担风险。
“我原本也不想接手,我只是一个见习护士,连经验比我丰富不知几倍的前辈都不敢保证存活,何况我一个初出茅庐的菜鸟?可当我看见满脸泪水的少年,惶恐不安的少女,可怜的尚在襁褓里的孩子,我忽然心软了。
“我告诉自己,作为护士,你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可以使别人生的机会。
“于是,我站出来,我说,我来。”
陈浮休痴痴地听着,而故事戛然而止,因为老护士手已搭上了病房把手,她温柔地对陈浮休说:“去看看哥哥吧。”
门开。
病床上的人似有所感,缓缓睁开眼,陈浮休呆愣在原地,突然一滴泪夺眶而出,他猛地哭着扑上去,扑到病床,谢随之怀里。
“哥!”
一只温柔而有力的大手轻抚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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