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休？”
病床上的人轻喊，陈浮休愣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他鼻子通红，眼眶含泪，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谢随之，像是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细细地描摹眉毛、眼睛、鼻子。
一滴泪滴答落在床被。
陈浮休看着他，紧抿着唇，眼泪一滴接一滴地落下，落在床被。
滴答、滴答、滴答
平日里话多的人这时候什么也没有说，他的泪滴答滴答落下。
谢随之笑了笑，伸手去接他落下的泪珠：“怎么哭了？有人欺负你吗？你胳膊怎么了，是受伤了吗？”
陈浮休却像是忽然惊醒一般，仓促地起身背对着谢随之，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泪。“没有，没有哭。”
谢随之笑了。“见到哥哥怎么还害羞了了？”
“没有害羞！”
谢随之抬手牵陈浮休到病床上坐下。
陈轻舟自抬了把椅子坐在病床旁，一只腿翘在另一只腿膝盖上，像机关枪一样：“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哲学三问？”谢随之好脾气地笑着，“我现在感觉很好，谢谢你的关心。”
陈轻舟扭过头去问老护士：“你们给他注射了什么？比如，兴奋剂？”
老护士不由得笑了：“没有，亲爱的，没有，为什么不是他见到你们很高兴？”
陈轻舟道：“不无这种可能。”她又扭过头去问谢随之，“你能连续做出抬手眨眼咳嗽的动作吗？”
谢随之顺从地抬手眨眼咳嗽。他笑着，有些宠溺，又有些无奈。
陈轻舟若有所思，她对老护士说：“您能带着学生暂时回避吗？我想和哥哥说几句话。”
“当然可以，尽情享受兄妹时光吧亲爱的，不会有人打扰，如有需要按呼唤铃，就在这。”
“天主赐福。”
老护士带上了门。
听见脚步声慢慢远去，直到消失，陈轻舟问：“你认为谁是幕后主使？”
猝不及防，谢随之愣了愣，陈浮休一下子跳起，大声嚷嚷：“还能是谁？还有谁？你不能因为他帮过你就偏袒他！”
“这里是医院。”
陈浮休一下子熄火，不情不愿地坐下。
谢随之将陈浮休右手握在掌心，斟酌回答：“我认为不是。梁劲松是君子。”
“君子？！”陈浮休难以置信地看着谢随之，又要跳起，陈轻舟冷冷刮他一眼，他又熄火不谈。
“是的，浮休，君子。梁劲松品行高尚，无愧于他父亲取的‘劲松’二字。幕后主使我认为另有其人。不过……”
谢随之斟酌，陈轻舟摆手，是无需多言。她道：“我想送浮休出国。”
“出国？”谢随之皱眉。
陈轻舟点头:“等时局稳定再接他回来。”
陈浮休在一旁跳脚:“我不去!”
谢随之轻握他的手，牵陈浮休坐在床头，抬手轻抚他的背，陈浮休渐渐安静下来，谢随之道：“如果因为时局动荡而要送浮休出国，不如就让他待在国内，在国内我们身边方便照看，出国遇事鞭长莫及，没个照应。”
陈浮休一边听着一边头点个不停，快点出残影。
陈轻舟注视着他的眼睛:“公馆内部出了内鬼，驾驶途中司机突然开车撞墙，这次有李副官在浮休只是受了轻伤，可下次了？他身边不可能永远有人，百密终有一疏。”
谢随之的目光落到陈浮休打了石膏的胳膊上。
陈浮休一面遮挡一面连声道:“这只是意外!”
“对，意外，意外你只是胳膊骨折，不是当场死亡。”陈轻舟有些烦躁，“为什么不可能乖乖听我？出国留学有什么不好。你前脚在火车站遭遇枪杀，浮休后脚来医院找你的路上便遭遇车祸，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我们根正苗红、同食同寝同行、委以信任的侍卫官！我们不知道敌人渗透到什么程度，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斗争了，一般的斗争不及家属，也不及租界，这是一场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谢随之拧着眉听完：“冷静，轻舟，冷静，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糟糕。”
陈轻舟偏过头去嗤笑一声：“没那么糟糕？朋友是间谍用人是卧底秘书是特务，随时可能冒出个人来要取你性命，我们可以提心吊胆，浮休了？他能吗？你打算让他惶惶不安担惊受怕？”
谢随之沉默了。
陈浮休看他动摇，不由得慌张起来，连握住他的手：“可，可从来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谢随之沉默地抽回手，抬手轻摸他的头，神情温柔，语言温和:“浮休不想认识一些新朋友吗？”
陈浮休忽然感到大势已去，所有人都推他走，他突然站起，把陈轻舟、谢随之吓一跳。
陈轻舟皱眉呵斥:“你这是做什么？坐下。”
“你们都不要我，都推我走，好，我走，我成全你们!”他哭着推开门往外跑。
“浮休!”
谢随之大喊一声急忙掀被子便要起身去追。
陈轻舟按住他声色俱厉:“你疯了!他胡闹你也跟着乱来?”
“你就让他一个人跑出去？!”
“他十七岁了不是小孩，这栋楼里又有多少个特务？苍蝇都飞不出去!”
谢随之闭上眼深吸口气:“实在不行送他回南京，到父亲身边去。”
“父亲，你还当他是父亲?”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骗别人可以别把自己也骗过去了。”
谢随之深深叹出口气:“我又能怎么办了？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是能毫无保留地信任的了？人就连写给自己的日记里也有谎言。”
“是呀，他到底是你的父亲，父亲。”陈轻舟闭上眼向后一仰，两人一时没有说话。
半响后谢随之开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工作。”
“工作？”
“工作。”
谢随之顿了顿:“如果你认为幸福的话。”
陈轻舟睁开眼看他:“你了？为什么三十二了还不娶妻？”
谢随之不说话了，这回轮到他闭上了眼。
陈轻舟轻轻叹了口气:“你还是忘不掉吗？”
“这不是忘得忘不掉的问题，轻舟，这不是那么回事。”
“不论如何，人总要向前看。该向前看了。”
谢随之笑了笑:“这话应该我劝你才对。”
陈轻舟沉默片刻:“我感谢他带给我的这段经历，所有，不论好坏。”
谢随之温柔地看着她:“哭出来吧，哭出来感觉会好些，不会有人知道。”
“你认为我脆弱、懦弱？不，你错了，我不会哭，错不在我，他失去了一个优秀伴侣，而我失去的不过是个不忠诚者、杂碎。”
谢随之沉默了，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又轻又柔，飘在半空，像一支纯白色的羽毛:“爱过吗?”
“爱过。”陈轻舟很坦荡，她面对镜子，看着镜子，镜子里的人也在看着自己，“可我的爱不是泼出去的水，我能给出去的东西我也能收回来，我爱他，可爱他之前我爱的是自己，我有自己的事业、我的目标、我的理想，我有亲人、朋友、伙伴，他不是我的唯一，我的上帝是我自己。”
“啊，是这样吗？”
羽毛飘落在地，被人捡起，这人拿在手里看了看，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随手扔在地。
陈轻舟怜悯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情深不寿。”
“慧极必伤。”谢随之笑着接上下半句。他陷入久久的沉默。
陈浮休冲出去，穿过走廊，跑下楼梯，越过大厅，直冲冲冲出了大门，他淋在雨里，突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回去？
不，不行，覆水难收，回去，他比别人先看不起自己。
回家？
没有车也没有司机，身上也没有零钱。
打电话给妈妈？
她一定会追问为什么，然后让他好好听话。
陈浮休觉得烦躁，迷茫，他淋在雨里，抬手接雨。
世界这么大就没有一处可容身之地吗？
梁劲松坐在车里，司机开着车，他忽然看见一个熟系的人影站在雨里。
“停车。”
陈浮休浑然不觉。
一只手出现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抬头，看见一个英俊的、俊朗的男人，手中撑着伞，身后停着辆打着灯的汽车。
“你们要从这经过吗？”陈浮休后知后觉，慢吞吞地往旁边挪挪。
男人撑着伞，向他一倾，自己半边肩膀淋在雨里。他皱着眉问:“你副官了？干什么吃的，让你一个人淋雨。”
“哦，这不关他的事，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谢谢你的好意，先生。”陈浮休彬彬有礼地说。
他觉得这个男人很奇怪，为什么一副和他很熟的样子？
男人紧拧着眉，忽然脱下大衣递给他。
陈浮休再傻也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真奇怪，不过，管它了！穿了又不会死人，而且湿漉的衣服穿在身上的确很难受。
“谢谢你先生。”陈浮休对他一笑，脱下自己湿透的外套，随手丢到地上，穿上干燥温暖的大衣。
一股竹叶的清香，闻起来还不错。
梁劲松将他随手丢在地上的外套捡起，拿在手里。
真是个怪人。
陈浮休端详着他想，忽然笑了:“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先生。”
记性这么差吗？梁劲松想，不过如果他想起他是谁大概率不会这么和善。“是吗？或许因为我长相平庸，随处可见。”他淡淡道。
陈浮休笑了:“不，你很英俊先生，如果这样的长相随处可见，那么我们中国便是美人的国度。”
梁劲松也笑:“你一直都这么有趣吗？”
“不，我只对我喜欢的人这样说话。”
“你喜欢我？”
“我喜欢每一个人。”
陈浮休忽然听见一声鸣笛，他看过去，是梁劲松身后的车在响，司机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同时将头往车外探。他笑着说:“你的司机在催你。”
梁劲松浑像个无赖。“那就等。”
“不——”陈浮休拢了拢大衣含笑道，“这件大衣我该还到哪里去？”
面前的男人面色古怪:“你会知道的。”
真是个怪人。
陈浮休笑着向他挥了挥手:“那么，再见。”
“我送你。”
“这么短的路。”
他只是重复：“我送你。”
陈浮休看他意志坚决，索性也不推辞，梁劲松将他送到大门，陈浮休独自往病房走，一边走一边回想自己在哪见过他，他走进病房，陈轻舟看见他身上的大衣脸色骤然一变:“这件大衣谁给你的?”
陈浮休觉得莫名其妙:“一位绅士。”
谢随之沉思端详片刻道:“梁劲松的，错不了。领口是梁家的家纹，又绣着竹子，我见他穿过这件。”
陈浮休一愣，忽然觉得自己像猴子一样被团团戏耍，什么怪人绅士？他猛的拽下大衣摔到地上，狠跺了两脚还不觉解气。
“梁、劲、松!”
梁劲松坐在车里，指尖描绘外套上的线条，司机从镜子里看到，问:“怎么没还给人家?”
梁劲松将外套往怀里一收，理不直气壮道:“不还。”
他大概也不会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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