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不月没见过中原的祠堂,只觉得顶很高,抬头便看见陈列的祖宗牌位,各个面前都摆着供果和点心。
他嗅见浓郁的檀香味,和道观里的差不多,还挺好闻。
云织拿的垫子很厚很软,跪着不大疼,秦不月仍是跪不住,转过身去看顾时清。
顾时清方才在大夫人面前跪的端正,如今祠堂没有旁人,依旧笔直地跪着。
秦不月歪着脑袋,朝他弹了弹舌头。
顾时清闭上眼睛,不为所动。
“哎,”秦不月干脆扭扭腰,一屁股坐到了软垫上,“说你呆你还真是呆,如今这屋又没人,你怎么还真跪着?”
顾时清仍是不搭理他。
秦不月不死心,一骨碌刚想站起来,突然想到这祠堂似乎是庄重之地,自己也应该守些规矩。
于是,他盘腿坐在软垫上,两手抓住软垫边缘,抬屁股蹦一下,便连人带垫朝旁边移动了一点。
秦不月连着蹦了几下,转眼蹦到顾时清身旁。
“哎,”秦不月弯着身子,探过头去,仰脸看着顾时清,“刚才咱俩配合得不错,没想到你还挺会演,同我也算有些默契。”
顾时清睁开眼,看到面前一张笑嘻嘻的脸,瞬间微微皱起眉头,把视线别向一边。
秦不月又朝前探探身子,仰着脸道,“从前是我有偏见,如今看来,你这假夫君还算是挺有担当。”
顾时清表情更冷了,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硬邦邦道:“坐回去。”
“切。”
秦不月热脸贴了冷脸凉脸冰块脸,悻悻地收回脑袋,在顾时清身边跟他并排坐了一会。
过会,又抓起软垫边缘,一蹦一蹦地回到了原位。
这祠堂庄严肃穆,大门紧闭,只在高处和角落点着烛火,也没法判断时辰。
秦不月老老实实枯坐片刻,也不知道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
起身在祠堂各处转悠了一圈,甚至把每个祖宗的牌位都认真念了一遍,再回到软垫上时,塌下身子觉得有些困倦。
他扣扣手指,闭上了眼睛。
旁边猛不丁传来顾时清的声音,“昨晚,你是同谁去的红袖楼?”
秦不月被他吓得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你不是猜到了么?吉庆公主啊。”
“嗯。”顾时清脸色似乎缓和了些。
他本是随口乱说了个人物,反正大夫人又无法亲自去向公主求证,倒没想到那男子竟真是吉庆公主。
俊秀男子,身姿挺拔却不魁梧,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顾时清眼睫垂了下去。
秦不月在这儿等着他说下句话,等了好一会,也没见他继续说。
于是,秦不月又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
“吉庆公主好男装?”顾时清的声音又在一旁响起。
秦不月“啧”了声,睁开眼睛,语气有些不耐烦,“什么毛病?有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我这刚要睡着。”
他换了个盘腿的姿势,道:“你们中原规矩太多,尤其是对女子,总是束手束脚,公主为免麻烦,出行都是着男装。”
“嗯。”
顾时清点点头,“是方便些。”
“嗯?”秦不月转头看着顾时清。
顾时清不看他。
秦不月问:“您老人家还有什么要问的?”
顾时清动动僵硬的肩臂,道:“暂时没有。”
“那我...睡了?”秦不月道,“我真睡了。”
“嗯。”顾时清道。
秦不月支起一边腿,杵着脑袋闭上了眼睛。
片刻,又猛地睁开眼睛,朝顾时清那边瞥了一眼。
顾时清垂着眼皮,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入定了,眼睫在鼻梁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随桌上烛火的跳动而轻微晃动着。
秦不月盯着那片影子看了一会,得出个结论:这书呆子眼睫还挺长,鼻子生得也好。
可惜是个啰嗦书呆子。
他偷偷耸肩笑了笑,换起另一边腿支着,又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秦不月醒来的时候,自己正半个身子蜷缩着趴在软垫上。
“啊,腿麻了,”他哆哆嗦嗦地坐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啊,胳膊也麻了。”
他站起身,拖着腿溜达了几步,这才舒展起来。
朝旁边一看,顾时清仍端正跪着,连姿态都跟他睡前一模一样。
秦不月蹦跶到人家面前,弯腰端详他是不是睡着了。
见顾时清眼睫颤了颤,秦不月道:“你也不换个姿势,这么跪着腿不麻啊?”
“不麻。”顾时清面无表情地回答。
“好吧,”秦不月背着手走开,“不麻便不麻吧,您老人家真是天赋异禀。”
睡醒了精力无限,秦不月溜溜达达走到供桌,挑了个顺眼的牌位,抬腿一跳,坐到了供桌上。
“这是广济楼的茶饼吧?”他看准一盘精致摆放的贡品点心,随手捏了一块,放到鼻尖嗅嗅,“还是新鲜的。”
张嘴刚要尝尝咸淡,那边顾时清开口了,“放下。”
秦不月转头看着他,道:“我饿了。”
“这茶饼烤出来也就能放半天,如今再不吃,便不好吃了。”
顾时清抬眸道:“这是贡品,敬奉祖宗的,不能吃。”
秦不月转头打量身后那个牌位,看上面写的是什么顾太爷某某之位。
“这都放在这儿多久了,老太爷早就吃饱了,”他冲那牌位一笑,“多谢老太爷赏。”
转头又看看顾时清,只见他又垂下了眸子,表情和方才无异。
“我吃了哦?”他捏着茶饼问道。
那边没有回答。
“真吃了?”秦不月把茶饼朝嘴边送了一寸。
那边仍不吭声。
秦不月张嘴咬下半块茶饼,腹中饥饿顿时得到些安抚,满足地鼓起腮帮子嚼着,“太好吃了。”
转身又拿起一块,问顾时清,“你吃不吃?”
顾时清索性闭上了眼睛。
“真不吃?”
秦不月跳下供桌,溜达到顾时清跟前,把茶饼送到他嘴巴,“你不饿啊?”
“走开。”顾时清冷冷道。
“走开就走开,”秦不月朝他努努鼻子,转身去供桌上挑旁的贡品,“一会饿了可别偷着吃。”
也不知道此时是什么时辰,只透过窗缝感受到,外头似乎是起风了。
贡品都是些生冷东西,秦不月吃了两块茶饼,又啃了个桃,一肚子凉东西把自己吃个半饱,这会肠胃也有些不舒服。
一阵风吹来,秦不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这得半夜了吧?”他跑到窗边,趴着朝外头看。
正好,外头街上打更的声音隐约传来,听着是“夜半子时”之类的。
“都子时了。”秦不月被风吹的打了个抖,瑟缩着走了回来。
几句话都没人回应,秦不月愈发觉得这地方冷清,只好自己来来回回地溜达着取暖。
再一个喷嚏打出来,清鼻涕差点过了河。
秦不月正愁没东西擦,那边扔过来一件衣裳,准确地落在他怀里。
他定睛一看,是顾时清方才穿着的外袍。
“谢了。”
秦不月展开外袍袖子,覆在鼻子上一擤,紧急处理了下仪表。
擤完鼻涕,才觉得不好意思,朝顾时清笑笑,道:“回头我给你洗干净。”
顾时清微微皱着眉,转过了头。
秦不月在腰间摸摸,抽出来一方手帕,仔细把顾时清那件外袍的袖子擦干净,有些顾虑地问:“你不冷么?”
“不冷。”顾时清道。
秦不月便把外袍裹在身上,果然暖和了不少。
被寒风刺激的鼻子得到缓和,逐渐平静下来。
秦不月闻到了一股幽幽的香气。
他四处嗅嗅,才发觉香气的来源是自己身上披着的那件外袍。
臭讲究。
秦不月在心里暗自嘀咕。
他朝顾时清那边瞥了一眼。
见他没朝这边看,秦不月飞快地低下头,把鼻子埋进外袍里嗅了嗅。
“变态。”
他小声骂了自己一句,又迅速直起身,把外袍裹紧了。
夜风幽幽吹着,秦不月身上暖和起来,腹中却愈发饥饿。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出去。
大夫人总不能眼看着自己孩子被饿死吧?
正昏昏欲睡地想着,窗户那边有了动静。
秦不月警觉地睁开眼睛,一骨碌站起来,放轻脚步寻了过去。
窗户从外面被打开,先是伸过来一个竹篮把手。
秦不月正想抓住,那竹篮又落下去了。
接着,又伸过来一个小胖手,紧紧抓住了窗台。
秦不月立刻抓住那只手,道:“什么人?”
“哎哟,”有道稚嫩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嫂纸,是我。”
“福哥儿?”秦不月顺着抓住那只小胳膊,把人拽了进来。
福哥儿跨坐在窗台上,对着秦不月做了个“嘘”的手势,转身朝外头小声道:“篮子给我吧。”
外头举起了刚才那个竹篮,秦不月伸手抓住,伸出头去看了一眼,见是万小娘身边的翠琴。
翠琴朝秦不月施了个礼,便沿着墙边悄悄走了。
-
夜半更深,大夫人院熄了灯,只在院中洒下些月影。
云织在耳房守夜,听见内室有动静,便披着衣裳起身,悄声走了进去。
“大夫人?”云织走到床边,把一盏油灯点亮,“您还没睡呢?”
“睡不着。”大夫人靠坐在床头,揉了揉额角。
云织收起一边床幔,拿来件小衫给大夫人披上,伸手帮大夫人按揉,“担心三少爷他们吧?”
大夫人轻叹一口气,道:“担心他们做什么?”
云织轻声道:“您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实际可舍不得罚三少爷他们。”
大夫人冷哼一声,“我看是罚得太轻了。”
桌上油灯的灯焰晃动一下,云织站起身,走到窗边,仔细把窗缝塞好。
她低声打了个喷嚏,到床边又把半边床幔掖好,道:“入秋夜里冷,祠堂那阴凉地方更甚,我给他们送件衣裳去?”
“不准去,”大夫人道,“叫他们冻着罢,饿着罢。”
云织低头笑笑,“姑娘还是那暴脾气,一点儿也不曾改呢。”
她端了盏热茶过来,端过来给大夫人暖身子。
听着大夫人的话中的意思,云织道:“您不必忧心,少爷们身子硬朗,冷一会也便罢了。”
“至于吃食么,我瞧着晚膳时候,万小娘那边多做了不少饭菜,方才又叫人去跟着,看见翠琴领着福哥儿鬼鬼祟祟溜去了祠堂,俩人手里挎着那么大个竹篮子,肯定饿不着两位少爷。”
“你怎么也不拦着?”大夫人睨了云织一眼,轻手拍拍床褥。
云织脱了鞋上床,坐在大夫人身侧,轻轻帮她按着肩膀。
“我瞧着,自打三少爷成亲以后,福哥儿倒是很喜欢往他那跑。”
“这倒是,”大夫人道,“从前,那万小娘带着福哥儿,总在院里不出来,这段时日倒是出来得勤了。”
云织道:“这也是好事,省的府中总是常姨娘到处走动。”
大夫人这会没功夫想这些,“只要她能不惹事,便爱怎么着怎么着吧,谁叫老爷从前宠着她。”
云织笑笑,道“姑娘说的对,理会那些事做什么。”
大夫人在床上闭着眼睛,想的都是今日这桩事,心里总也平静不下来。
过了会,大夫人猛不丁地问:“你说,他们漠北是不是风气如此?”
大夫人心里琢磨的,嘴上说着的,都是那个刚进门的小郎君,“那孩子瞧着挺俊秀,说话做事也算得体,可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野劲儿。”
“时清这孩子呆傻,没经过什么事,一见这新鲜的,难免会失了分寸,叫他拐...”
大夫人觉得这话不大好听,又换了个说法,放低声音跟云织说悄悄话,“人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时清成日和他在一起,是不是也沾染了些不好的习惯?”
“我从前还听说,漠北人擅长驯服野兽,咱们这桩婚事,不也是那孩子在宫里驯服烈马,救了圣上才有的恩典?你说,他们是不是真有些什么术法?”
“使劲儿些,最近总觉得肩膀僵得慌。”
云织加重了些手劲儿,轻声笑道:“姑娘魔怔了,哪有您说的那么邪乎。”
大夫人叹口气,也笑了笑,“倒也是,我真是话本看多了。”
“您这是关心则乱,”云织道,“我瞧着三小夫人倒是不错,只听说他无父无母,年幼时便孤身一人,不曾受过父母看顾,因此难免看起来随性了些,但内里却是个纯良的性子。”
“当真?”大夫人道,“因着是两邦和亲,成亲时也没有亲家到场,没想到这孩子身世竟如此可怜?”
她闭上眼睛琢磨着,半晌,又无奈地长叹一口气,“那也不能带着时清去青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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