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众人在食堂用食，一顿饭下来，梵心的脸色竟愈发难堪，点了几个人名，道：“这几人吃饭发出声响，罚。”面沉声冷，警告道：“最近大家有所懈怠，都注意一些。为师希望今后不再有类似的情况发生。”不欲多说，站起身来便走，却刚走出一步，忽的停住，转身道：“释慧……”被叫住的弟子是在第一排吃饭，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不难被发现。
那释慧被叫住后，却也不慌，甚至咧嘴一笑，道：“师父有什么事要说？”
梵心指指他的碗碟，米粥和青菜各剩了一半，沉道：“你没有吃完。”
释慧为难道：“弟子吃饱了，剩下的实在塞不下了……”
梵心冷哼一声，道：“吃饱了就浪费么？”
这时有一些弟子也停下来，翘首往这边观望。
听得释慧道：“弟子可不敢说。说了……说了怕被罚。”
梵心：“说就是。”
释慧：“这菜太清淡了……”
立马有几个弟子低声附和：“是啊，每天都是清汤寡水……”
闻言，也许是因为那堆摞成山的罚抄，梵心早已有了免疫，并不十分惊讶，寻思：“先前还嫌吃不饱，现在又嫌清淡，挑刺挑不完了是么？”心中怒火暗涌，然而，眼见那几个发言的弟子大都是新弟子，念及他们刚来不久，愿稍作宽容，强自压住火气，劝道：“我们是俗家弟子，只能吃素。”
释慧却是两眼一转，问道：“弟子斗胆问一句：包括戒色么？”
梵心：“当然。”
释慧：“可是……可是……”扭扭捏捏，难为极了。
梵心只觉这弟子矫揉造作得很，心道：“是何人招了这多嘴多事的弟子？”打断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释慧：“若说了不好听的，师父罚不罚弟子？”
梵心耐着性子道：“不罚。”
释慧这才道：“是这样的……弟子见师父与师姐经常在一起，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你们早出晚归，那么晚了，本该睡觉了，师姐还进师父的房间里……”说这话时，他的语气仍是扭捏，好似不敢说，然而该说的内容却是一点也不落，说得含羞带臊，暗昧至极。
闻言，其他弟子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时偷看梵心和小乔一眼。这么一幕，好似与那日村民们的身影重合了，都是怀疑他与小乔之间有私情，对两人指指点点。梵心登时怒火更旺，心道：“我帮了你们，给你们饭吃，到头来你们却不肯信我，污蔑我！翻脸无情的逆徒……”攥紧了拳头，正要出手教训，然而这时，一入门已久的老弟子问了一句话，直叫他拳头一松，愣在了原地。
那弟子问道：“师父，您跟师姐没有……没有那种关系，对吧？”
在众人眼中，师徒之间若有私情便是背离伦常，是为人所不耻的。而师者无德，又怎能教授徒弟？怕不是误人子弟？传出去更是一个笑话。因而众弟子自然十分关心这个问题，皆都眼巴巴望着梵心，盼望他能给出一个规规矩矩的答案。
可是，梵心扪心自问：“我真的与小乔没有甚么私情么？”
尽管两人的确没有发生逾矩的行为，仍以师徒自称，然而，若要让他矢口否认，心中却是隐隐抗拒的；又想起此前约定好的“假装成亲”一说，更觉得若是否认了，那么不止虚伪，更是轻佻，对小乔不起。可与此同时，众弟子都在等他交托一个答复。他深知一旦答错，众弟子都会失望地离他而去，度化大业也会功亏一篑。
一时间，摆在他面前的无疑是个二选一的问题：选择小乔？还是度化大业？
正当两难，却忽然听到少女果决道：“我与师父之间清清白白，只是师徒关系！”
一弟子问：“如何证明？”
小乔铿锵道：“断发为证！”
梵心一惊，未来得及阻止，便见那少女已拿了剪刀，“咔嚓”一声，黑发剪断，无声落地，引得众人一阵唏嘘。
梵心呆住了，道：“小乔你……”
小乔扑通跪地，恳求道：“请师父为弟子剃发，弟子愿做一个出家的尼姑。”泪珠在眼眶中溜溜打转。
须知在那时，头发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既代表着亲情，古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断发，便是不孝。又代表着爱情，所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若是断发，便意味着看破红尘，割断死去的爱情。何况，女子都是爱美的，谁愿意顶着一颗光溜溜的脑袋？
他断然想不到，小乔平素温柔乖巧，这时狠起心来，却利落干脆得如一把剃刀。
其实若稍作回想，小乔若真是温驯的传统女子，又怎会离家出走？又怎会在那天他被村民误解的时候，不顾及世俗的眼光，勇敢地站出来为他发声？又怎会明知他性子阴晴不定，却始终对他不离不弃？
又怎会，明知是欺瞒作假，明知是师徒关系，她却仍忍不住答应提亲一事？
梵心魂不守舍，恍惚道：“小乔，我们不是说好了……”小乔喝断道：“师父！”
原来，方才他见小乔割发断情，一时黯然神伤，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要将“成亲”一事说出，问一问小乔当真断情么？难道忘记“成亲”一事了？小乔却机灵得很，深知此刻绝不能被其他弟子察觉异样，否则一旦传出去，师父名誉尽毁，度化大业也会化为泡影，一切付诸东流，到时恐怕师父会发疯崩溃。
她果决道：“师父！小乔永远是师父的弟子！请师父为弟子剃发吧！咱们走到这一步并不容易！弟子愿意做表率！”少女的声音本是轻柔，却句句响彻大堂，终于将梵心震醒。
此时，释空也已奔来梵心身前，低头弯腰，双手捧了一物，高高举过头顶，恭敬道：“师父请用！”
梵心垂眼望去，只见那手心里，赫然横着一把锋利冰冷的剃刀。再转眼扫去，又见众弟子都在眼巴巴望着，若是他拒绝了，定会被怀疑师徒私情。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这么一刻，他对这些弟子，对度化大业，对如来佛祖，对小乔，真是既爱又恨。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完成剃发的，只知道剃到最后，看着满地断落的青丝，心中沉悲不已。悲到深处，恨意陡生，“咔！”的一声，徒手将那剃刀折成数段，攥于拳中，碾成了碎渣。
手心里血肉和刀渣混成一滩烂泥，鲜血淋淋……
他却浑然不在意，冷声道：“你们嫌吃得太清淡了么？”
众弟子齐齐低头，无一人说话。
梵心冷哼道：“怎么不说话？不就是想吃点好的么，小事一桩，为师还会怪你们么？”
众弟子面露疑惑，均不知师父此话何意？
只听梵心道：“明日起，增加荤食。”
此话一出，有的弟子大大松了一口气，面露喜色。有的弟子却提出质疑，道：“师父，咱们是俗家弟子，不是不能吃荤么？这岂非破戒？”
梵心却不以为意，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谁说出家人就一定要吃素？你心中若有佛祖，大鱼大肉照样能立地成佛。你心中若无佛祖，守持十戒也照样堕入魔道。”他说的话听来宽容开明，嘴角亦挂着笑容，然而，眼神深处却是冷的、暗的。
一弟子两眼滴溜一转，趁机道：“那照师父的话说，咱们吃饭也能发出声响，禅修也能迟到请假啦？”
梵心却道：“不可。除去吃荤，其他戒律，违反者，皆罚。”他这一番话，颇有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味，叫一些弟子好大无语。
他又道：“改善饭食后，你们便要好好完成任务，不能懈怠，不然……哼。”暗含深意地冷笑一声，一拂袍袖，飘然离去。
自从那日起，梵心为了赚荤菜钱，每天早出晚归，更加卖力地搬米袋，活像一个没有感情、只会干活的僵尸，即便是回到道院，话也不多，也不再搭理小乔，甚至刻意躲着她。
数月捱将过去，秋去冬来，百草枯萎，寒风料峭。
这日，众弟子吃完了饭，准备离席，却听到“砰！”的一声巨响，与此同时，十几个弟子先后发出一声惨叫，摔跌在地，疼得哎呦打滚，而地上散落着碎木块。
众人惊呼，循声望去，原来，正是梵心那张饭桌被他一掌震塌了。木块飞溅，被掌风扫荡出去，犹如飞梭一般，击中了那十几个弟子。不过他出掌留了余力，不会伤及内脏，只会给对方造成外伤，权当给个教训。
一弟子怒而发问：“师父为何打人？”
梵心看向这个弟子，认出这弟子应是刚来不到两个月。换做以前，他也许会念及新弟子不懂规矩，可是现在？他看看地上被打伤的这十几个弟子，冷冷一笑，心道：“很好，也是新来的。”
刚招来的这一批批弟子，一批比一批不懂规矩，时常因为违规被罚，他早已积怨在心，轮到现在，他的耐心已然耗光。何况，对于之前嫌菜清淡而引发小乔断发一事，他还耿耿于怀，此时刚好新账旧怨加起来一起算。
于是，他懒得回答那弟子的质问，脚下一震，一根木条被震至半空，他右掌垂掩于袖中，对空微微一震，登时掌风袭出，撞向那根木条，随即“啊！”的一声惨叫，那名发问的弟子也被木条打中，摔跌在地。这却远远不算完。梵心对准一张饭桌，踢出一脚，“吱啦——！”一声，饭桌滑到了方才中伤的一个弟子面前。
他几步走过去，蹲下身来，盯着那弟子，目光锐利如刀。如果眼神能够杀人，这弟子大概已经死了一万遍了。
过了半晌，他忽道：“你是释慧吧。”
那弟子瘫坐在地，害怕到了极点，一颗脑袋颤颤发抖，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似是不想承认，却又吓得不敢撒谎，挣扎道：“额，是……”
梵心却摸摸他的头，笑道：“你上一次说了什么，还记得么？”
释慧见他笑，也下意识跟着赔笑，只是那笑，却比哭还难看，摇头道：“忘……忘了……”他哪是忘了，只是吓得不敢说而已。
梵心挑高了眉梢，失笑道：“忘了？”
好啊，好啊……
两个字，忘了，就能当从来没说过么？就能把他身上磨出来的水泡，晒出来的瘢痕当做从来不存在么？
忘了……？哼，轻飘飘的两个字，就能把他的付出和信任，踩在脚底下随意践踏么？
他简直要气笑了。
他低了低头，拳骨捏紧，咯咯作响，半晌，忽然抬起头来，面无表情，一手将桌上的饭碗拿起，另一手掐住释慧下颌，逼他张口，不待他反应过来，便将剩饭尽数倒进了他嘴里。油水顺着嘴角流出，滴在地板上，荤腥肮脏。
释慧勉强咽了下去，呛得连连咳嗽。梵心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紧接着掐住他后颈，把他的头按在地上，轻描淡写道：“把地上的油舔干净。”
众弟子倒吸一口凉气，那地板不知被多少鞋底踩踏过，脏兮兮的，食物沾了脏东西还怎能入口？只有畜生才会吃丢在地上的东西吧。
释慧却不敢不从，只因被扼住的那一刹那，他丝毫不怀疑，若是他敢反抗一句，那只手会瞬息掐断他的脖子。
于是他吓得大气不敢喘，伸了舌头便舔，好似饿狗刨食，舔得嗒嗒有声，舔干净以后，脸上的眼泪、口水、荤油混合在了一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梵心凉凉一笑，道：“现在记起一个月前，你说过什么话了么？”
释慧：“记，记得！”
梵心掐着他脖子，面向众人，淡道：“重复一遍。”
释慧：“弟子，弟子那日说：这菜太清淡了……”
梵心：“今日的菜却有什么？”
释慧：“红烧肉……”
梵心：“清淡么？”
释慧疯狂摇头，道：“不，不不不不清淡！”
梵心：“合你的胃口么？”
释慧连连点头：“合，合的，合的！”
梵心：“那你为什么要浪费食物！嗯？整整半碗肉……你知道有多少人挨饿么？”你又知不知道为了赚这碗肉钱，我要搬多少米袋么？不，你不知道！
他一直压抑的怒气，终于在这一刻，用怒喝的方式明着爆发出来，眼圈隐隐发红，然而，却只是须臾，又是转而一笑，看似毫不在乎，却笑得眼角含泪。
释慧：“弟子错了……弟子错了！求师父原谅！”嗓子都喊破了音，可见是真的怕了。梵心这才放开他，继而，一对黑眸转动，目光如箭一般，射向其余十几个弟子。
这些弟子早已吓得忘记了疼痛，现下与梵心对视，心中猛一咯噔，无需多加命令，立时端起饭碗，将浪费的饭食尽数吃干净，甚至舔干净了碗底，半点油光不见。
梵心站起身来，看向众弟子。
此时整个饭堂鸦雀无声，将他的声音衬得犹似闷雷，道：“从今日起：一，每人每日招收的弟子增加一人；二，每日所供饭食全部吃完，不准剩半粒米。违反者……哼，谁想试一试惩罚，尽可一试。”说罢，甩袖离去。
小乔立刻追了上去，“师父，师父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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