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心起初不理,见她穷追不舍,脚下暗自运力,登时健步如飞。
小乔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如何能追得上他?却也不肯舍弃,只是追得急了,落脚不稳,一下扑跌在地,似是摔断了脚骨,疼得连连哀叫,又想到自从她断发以来,师父一直不肯理她,似要与她断绝关系,于是心中一酸,身心剧痛之下,终于“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过得片刻,正哭得伤心,眼眶里水汽蒸腾,视线朦朦胧胧中,忽然捕捉到了一截袈裟。寺中身着袈裟之人还能有谁?她心中一惊,不敢有丝毫迟疑,立时往前一扑,牢牢抱住了对方双腿,破涕而笑道:“果真抱住了,是真的!师……”剩下的“父”字未及喊出,便咽回肚里,只因她抬头一看,却见师父一张脸面又冷又肃,显是还在生气。
于是,她只得识相地松开了他双腿,转坐为跪,恭敬道:“这一个多月以来,师父为何不理弟子?弟子哪里做错了吗?”越说越是委屈,越是难过,说到最后已是抽泣不止。
她自从剃了一头长发,一张小脸更显清瘦,宽大的缁衣挂在身上,冷风一吹,空荡荡的衣袍斜斜飘拂,好似要把那单薄的小人儿卷到天上去,叫人如何能冷眼旁观?
于是,她正自嘤嘤哭泣,脚踝上却忽然覆来一只手,心中一跳,抬着泪眼望去,只见师父的脸色柔和了许多,关切地望她的脚。她暗松口气,小心翼翼道:“师父……”
梵心:“你的脚扭伤了,别跪着,坐下我看看。”待她听话坐下,手掌再度覆上少女的脚踝。
那脚踝真是不盈一握,好似他稍一用力,便能轻易将之折断,叫他只敢轻柔地顺着骨骼摩挲,看看到底是骨折了,还是脱臼了?
过了片刻,摸到某一处,忽然听到少女一声嘤咛,他立刻道:“是这里疼么?”说着抬头望去,却见少女脸色羞红,摇了摇头。
梵心生怕她故意隐忍不发,于是一边揉按着她的脚踝各处,一边观察她的神情,却见她脸色越发红润,半晌,竟微微发起了抖。他登时紧张,以为她疼得发颤,又摸到此处的骨头似乎有错位,道:“是这里疼么?”
小乔道:“我……”一个“疼”字卡在喉间不上不下,踌躇一番,终是咬了嘴唇,不肯言说。右足也往回撤缩,却被梵心牢牢握在掌中,听他道:“别躲。你的脚受了伤,必须尽快治好。”
她只好依言不动,却也一声不吭,含羞带怯那般低头缩肩,表情似疼非疼。梵心将她这表现看在眼里,深感疑惑:“你到底哪里不舒服?为什么不肯说出来?”小乔心中呜呼哀哉,只想一头撞晕算了。
其实不怪梵心这般迟钝。他从小出家修行,对男女之事并不了解,自然也不知道,按照红尘世俗中的风气,女子的双足极为敏感,是不能随便给男人碰的,除非是自己的丈夫。当然,若是脚受了伤,推拿踝骨是理所应当的,可偏偏他手法轻柔,好似在抚摸小乔的足踝,一遍又一遍问道“疼么”,声音低柔犹似闺中呓语,何况他二人又在这露天之地,若叫旁人看到了,免不了被误会有伤风化。这叫小乔如何坦然回答?
她一时间不知是脚疼还是心痒,只觉得头脑晕眩,一双水眸好似溶化成一汪春水,脸色红得更是好似滴血。
梵心却不明所以,只以为她疼得要哭了,愈发担忧,手下感到脚踝右侧的确高出一块,应该就是骨节脱臼了。
为了确认骨头错乱的位置,他指腹又在那处摩挲了几下,指法轻缓,好似一抹潋滟水迹撩过。于是这下,再也忍不住,少女唇瓣一松,“啊……”的低咛出声,娇柔甚矣,直叫梵心神魂俱震,直勾勾盯着那少女,眼尾渐渐漫上红丝。
两人都怔怔凝望彼此,忘记了呼吸。
一时间静得只听见心跳……
不知觉中,两人同时一动,似要靠近彼此……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一男弟子惊讶道:“我方才听到有女人在叫!”
“…………”
旖旎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小乔大吃一惊,脸色血色尽褪,煞白一片。
一女弟子道:“我也听见了,好像就在这附近,不过,那声音好像不对劲,莫非是……”后面的话没好意思说出,然而只听那猫儿一般的娇吟,又如何不明白?男弟子当即怒道:“真是大了胆了,竟敢在咱们道院做那种羞耻之事!岂非不把师父放在眼里!哼,胆敢破坏族规之人,咱们定要抓个现形,交给师父处置才是!”
二人好生恼怒,当即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铁了心要抓个现形。
只是不知道,一会儿若是真的抓了现形,结果发现却是自己的师父,这二人该作何反应?
小乔连想都不敢想。须知,此前她与师父便被传过有私情的闲话,为了破除谣言,她变成了尼姑;而现下,若是再被误会,却不只是师徒之间了,也是一个尼姑和一个俗家僧人之间有私情了。这两种关系,无论是哪一种,都有违伦理纲常,足够离经叛道,也足够炸裂众人的世俗观念。
届时,二人又该如何面对那些狂风暴雨般的非议?
小乔怕得要命,心跳如狂,立时要把脚缩回逃跑,然而往回一缩,竟是纹丝不动,仍被梵心牢牢握住玉足。她一怔,惊道:“师父?!有人来了……”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喉咙中,字音与心跳混成一片。
梵心却凉凉一笑,道:“怎么,你怕被发现么?”
他深知为了顾全大局,应该放开她,然而不知怎的,一看到小乔那急于撇清关系的样子,心中一股无名火便猛地烧起来,又想起上一回剃发断情一事,新账旧怨加起来,由是心火烧得更旺更烈了,赌气一般,就是不肯松手。
小乔急得似要哭了,低声催道:“师父,咱们快避一避吧!”
梵心却不紧不慢,道:“我们又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躲?”
小乔:“师父你不懂……我们,我们这样会被误会的!后果很严重,咱们都担待不起!”
梵心:“后果……”
小乔:“是啊是啊,师父的度化大业!若是传出来什么污言秽语,弟子们都会离开的!”
梵心却望着那洁白玉足,怔怔出神。
上一回,为了后果,他亲自为小乔剃了发;这一回,为了后果,要不要放手?
就在这时,忽传来男弟子的声音,道:“等等。”这句话的音量相比此前更响了,显然离他二人不远了。小乔屏住呼吸,大声不敢出。
听得女弟子道:“怎么了?”
男弟子:“这里有好几条岔路,咱们走哪一条?”
女弟子:“听一下声音辩位……咦,没声音了?方才还听到嗡嗡的声响……会不会对方已经跑啦?”
一听这话,小乔顿时眼眶一瞪,喜从中来。原本她见梵心不肯松手,心中忐忑不已,盘算着待会若是被发现了,该如何找说辞解释;却没曾想,现下忽然有了转机,立时闭紧了嘴巴,不敢发出一声,心中默默祈祷:“快走吧,快走吧……”
她正想着,却忽然不受控地,“啊!”的大叫了一声。这一声的音量,可比此前的嘤咛大多了,甚至带着哭腔,焉能不被发现?一人立时道:“我听见声音了!快,走右边这条路!”
脚步声噔噔响起,越来越近……
小乔已然惊呆,怔怔道:“师父你……!”
梵心却是气定神闲,道:“我怎么?我把你的脚治好了,你不该感谢我么?”
原来,就在方才,梵心趁着小乔不注意,掌心托握着她脱臼的踝骨,向左一推,咯的一声脆响,骨节复回原位。接骨在瞬息之间完成,小乔防备不及,这才疼得喊叫了出来。而这一叫,岂非自爆了位置?却也来不及嗔怪什么,当务之急,还是快快离开这里才好,匆匆道:“咱们快走吧!”说着迅速缩脚,却是一怔,再一缩脚,果然是纹丝未动,她的右足仍被梵心捉在手心里,不得逃脱。她瞪圆了眼睛,惊讶地看向梵心,实在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
难道要等在这里,被人发现他握着她的脚么?继而误会二人之间有私情,弟子们失望离开,度化大业功亏一篑么?
她一头雾水,后怕道:“师父……?”
梵心丝毫不知收敛,低吟道:“嗯?”尾音戏谑上扬,好似故意模仿那日李公子调戏小乔时的语气,只是他生性并不风流,因而即便是模仿,也有淡淡雅意。
眼见小乔仍在用力回缩右足,他非但不放手,反而食指一勾,轻搔了一下少女白嫩的脚心。小乔登时又麻又痒,圆白脚趾羞涩一般蜷缩了起来……
与此同时,那两名弟子也越来越近了……
临到事发地点,那两名弟子也十分谨慎,生怕撞到甚么淫俗画面,便派了那女弟子出面,将那作乱男女抓个现行。
那女弟子心中怦怦,用手捂了脸面,只从指缝中窥看,喊道:“你们……”后两个字“大胆”没有说完,便即怔住。
那男弟子在后面避着,迟迟不见动静,愈发疑惑,隔空喊道:“怎么啦,怎么啦?”
只听那女弟子结巴道:“师……师父……”
男弟子先是一惊:“师父也在!?”而后一喜,心想:“既然有师父在场,大概早已将那放荡男女抓了,既如此,还顾忌什么?”当即大步奔出,果然见到师父已在现场,还有师姐也在,只不过他四处张望了几眼,却并未发现其他男女,疑惑道:“师父师姐,你们方才可听到了什么声音?我二人方才路过此地,听到……听到那种声音,怀疑有人在这行苟且之事,便过来……”话说一半,却被女弟子拉了衣袖,示意他闭嘴,当即更加疑惑,道:“怎么了?咱们得把情况告诉师父,别让那对男女……”说到这里,见女弟子向他使眼色,瞟向师父师姐,似在有意暗示什么?
他陡然想起方才未说完的“那对男女”,而师父师姐正是一对男女,且恰巧站在此地,何况,此前师父师姐便被传过有私情。前前后后这么一串,他终于明白过来,不过实在太过震惊,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紧接着捂住了嘴,只是一双眼睛滴溜溜在梵心小乔之间来回转动,显是暗中猜疑揣测。
小乔急忙解释道:“别误会,我的脚脱臼了,方才师父帮我正骨复位。”她深知若是遮掩,更显得可疑,于是说起话来口齿清晰,目光坦荡。又深怕这二人不信,跪下给梵心磕了一个头,道:“谢师父给弟子治病!”态度恭敬十分,哪里有越轨之嫌?
如此一来,这两名弟子又见梵心小乔仪容整洁,不像是干了甚么淫俗之事,这才打消了疑虑,想到方才对这二人有所误会,口没遮拦说了一些“苟且”云云的秽语,当即长跪在地,道:“是弟子鲁莽,请师父宽恕!”
小乔生怕露了马脚,只愿师父快快发话,叫这二人离去。正暗自忐忑,却是不料,忽听梵心道:“小乔,你说原不原谅他们?我听你的……”
最后这四字温情脉脉,有商有量,是个人听了,都会以为那好似不是对徒弟说话,而是在询问妻子的意见,直给那两名弟子听得猝然一怔,却也不敢抬头。
小乔更是心跳如雷,冷汗直流,来不及想通师父为何一反常态,立时道:“请师父放过他们吧!”为了减轻私情嫌疑,又跪倒在地,待要再磕三个响头以示恭敬,然而低头低到一半,额头却被一只手托住,叫她重新抬起头来,正与梵心对视。
只见他眸光深冷,分明暗藏怒火,嘴角却偏要挑起三分笑意,道:“你若是跪下,我便不放过他们。”
小乔暗暗叫苦,只得站起,低头恭敬道:“谢师父!”
梵心这才道:“小乔要为师放过你们,你们走吧。”
他对小乔说话时,以“我”自称;跟其他弟子说话时,却自称“为师”。这一番区别对待,想叫人不误会都难。
那两名弟子诺诺应是,不敢抬头,起身后便即离开,越走越急,最后奔跑起来,好似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吓到了一般逃离现场。
梵心也不做多留,转身就走。
小乔追上去,道:“师父,你为何要那样说?那两人回去以后定会传一些风言风语。”
梵心:“那又如何。”
小乔:“师父岂会不知?谣言一传,定会有损师父的尊威,咱们的度化大业也会受到影响啊!不然……不然当初弟子为何剃发……”
说到这里,忽见梵心转身,一张俊脸憋得通红,紧紧盯她,道:“度化大业,度化大业……你眼里只有度化大业……你可有为自己想过么?”
小乔一怔,“为我自己着想?弟子有什么可着想的?师父的事最重要。”
梵心:“你可真是‘知恩图报’……”
小乔:“谢……谢师父夸奖……弟子一直谨记师父的教诲。”
她见梵心面容冷峻,多半不是在夸她,然而有意哄他消气,又想到他时常把“感恩”挂在嘴边,这才道了一句谢,却不料梵心的脸色更沉了。小乔心中一颤,想到这段时间以来,梵心一直冷落她,现在又生她的气,好似永远不会再原谅她,一时伤心委屈,鼻子一酸,“哇”的一声,又忍不住哭了出来,好似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娃娃,叫人怜惜不已。
梵心终是不忍,叹了口气,道:“别哭了。”指腹抚上她的脸,把眼泪抹掉,再开口,听来疲惫得很,沙哑道:“你把头发剃了,怎么回家见你爹妈?”顿了一顿,又道:“你……你还打算回家探亲么?”
小乔一怔,也是叹气,道:“这个……哎,这个以后再说吧,师父的度化大业最重要啦!”
她本以为这个选择顾全大局,应是讨梵心欢心的,却不想他竟又是脸色一沉,嘴角隐隐抽动,似是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为何,忍住了不说。
小乔实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几次惹得师父这般喜怒不定,心中又害怕、又难过,抽泣道:“师父……”
梵心恶声打断道:“不要叫我‘师父’!”
小乔吓得心肝一颤,“是。”
她鼻子不禁酸了,泪珠又在眼眶里打转,却生怕被师父骂道无用,便也不敢落泪,急忙低头,掩住一脸的苦相。
梵心自是又气闷、又心痛,眼圈也不禁红了,默了片刻,终究,无奈一般轻叹了一声,再开口,语气冷得如堕寒潭,道:“你既尊我为师父,就应该知道我……为师……为师不惯着任何人。今日为师给了他们教训,他们若是识相,自然会一心一意效忠于为师。若不识相的,哼,为师有的是办法整治不孝之徒!”说罢提足奔出,不多时便消失在了拐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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