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梵心所说，待到第二日，新招纳的弟子人数又多了起来，也无人再浪费粮食。第三日，第四日……一连七日皆是如此。
只不过，除了老弟子以外，其他大多数弟子们越是遵规守纪，却越是沉闷寡言，好似一具具提线傀儡，不复以往的朝气蓬勃。仿佛这些弟子都是受制于梵心的逼迫，才完成每日的任务。
梵心多次想发火，然而每回到了怒火欲喷的关口，好似与自己较劲那般，心道：“你们想逼我生气，逼我出丑，我偏不！我要忍……要忍的！”却是越发生气，越发不甘，又想：“你们不学好，还想我求着你们学好么？想得倒美……若你们总是不知悔改，便是欠收拾！届时我一定饶不了你们！”
他不肯与弟子们沟通，反而也板起脸来，好似一根刻板的木头。
于是，这师父与徒弟便好似无声地开启了冷战。
早上见了面，弟子打一声招呼，师父点一下头，便即擦肩而过，各忙各的。执行各项活动时，按照规矩，弟子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就事论事，也不会与师父说几句题外话；到了吃饭点，整个偌大的食堂中，师父与弟子对面而坐，安安静静吃完，吃完行礼后，便即散去……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数不胜数。
一时间，傀儡对木头，好似整个道院都死了……
梵心有时气得狠了，一个念头倏然冒出，心道：“只会按照命令办事的傀儡最好，永不会背叛我！”
他每回气到深处，便是二话不说，阴沉着一张脸，疯狂搬米袋，直把米店老板看得一边双眼楞直、一边笑得合不拢嘴。搬完米袋回到禅房，在无人问津的深夜，他脱了衣服，看到满身的红痕，登时满心的难过与委屈，想到弟子们日益懒怠，度化大业前途未卜，更添迷茫，于是忍不住伏案大哭，却生怕被人听见，便是哭也不敢哭出声，直把衣袖浸湿，再也挤不出一滴泪，而这时，那伤心委屈便化成了满腔的愤怒失望，积压在心底。
就这样日复一日，眼泪越流越少，心中积压的愤怒与失望越来越多……
又是一年春来到，大地万物复苏，一派生机。
山上仍旧桃红柳绿，与往年无异，梵心却觉得花花绿绿看了着实心烦；到了夜晚，鸟虫唧唧，吵得他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之间，见窗外花好月圆，忽来一阵愁思，心有戚戚曰：“我心中装着天下人，可是天下人，却无一人把我装在心里……”越想越觉孤苦，越是心闷难眠，索性下了床榻，披了外衣，踱出门去。
此时月光洒落，为庭院披了一层银纱，清风扫过，树影晃动，斑驳阑珊。
他一人站在这茫茫天地间，只有那天上明月和地上清影与他作伴。
落寞之际，他忽想到诗贤的一句诗，有道是：“醉酒当歌，人生几何。”心道：“还不如大醉一场。醉过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拔步便要往厨房奔去，打算取一坛酒痛饮，然而两步之后，却是一停，寻思：“我若是喝了酒，岂非破戒？”
他沉思了半晌，忽然“噗嗤”一声，摇头轻笑，良久，长吁一叹，失神呢喃：“破戒又怎么样？又有谁在乎？我杀过人，留了发，撒了不知多少的谎，我还……”说到这里，眼神突然清明一瞬，“啊……”的一声轻叹，恍然大悟：“我竟还，爱上了小乔……”
这么一刻，他终于确信了自己的心意。
一时间心中鼓荡不止，春风撩过发梢，好似携了清甜的桃香……
他呆在了原地，脑中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
想起初见小乔时，她晕在了半山腰，小脸煞白，惹人心疼，被他救了回去，留在寺中修养数月；再见小乔时，仍是在半山腰，却反是那少女救了他，日夜不歇地照顾他，开导他，为他指明了一条度化之路；此后，两人一直相伴，共度磨难。
他记得许许多多小乔的模样：小乔第一次生气，告诉他不可轻信人言；小乔站在漫天的桃花雨中，与他肆意大笑；小乔站在人声鼎沸的长街上，答应他提亲一事；小乔看到他身上的水泡瘢痕，为他潸然泪下；还有……
小乔为了他的度化大业，剃掉了三千青丝，以示断情……
是啊，就算是他有情，可是佳人无意，为之奈何？先前的悸动欢喜一扫而空，更觉悲凉，心道：“不如一醉解千愁。”大步奔向厨房，准备找酒来喝。
然而，临厨房还差一步之远，忽的刹住了步子，贴门细听，果然听到厨房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应是碗碟被翻动了，寻思：“难道是老鼠进了厨房偷食？”
虽说老鼠也是生灵，为了生存而偷食也可以理解，但如今弟子数目众多，一日中有两餐都要吃荤，这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而所有人的伙食费，几乎全靠他搬米袋赚来的血汗钱维持，容不得有半点短缺，定要把老鼠洞一窝端了才放心。
他想到屋中漆黑，得找了灯照明才行，左右一看，刚好发现一个置于石台上的油灯，取了提在手里。
他生怕惊动了老鼠，推开房门时动作轻慢，奈何柴门老旧，仍是发出“吱呀——”一声哑响，与此同时，却爆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剧响，显是碗碟打碎了，心道：“出师不利，还是惊动了这些老鼠……”顿了一顿，又胸中一滞，暗叫不好：“方才动静很大，想来老鼠不少，定吃了不少食物，明日弟子们还有的饭吃么？”
正想着，又传来“嗒嗒”声，听起来慌乱，好似是……脚步声？老鼠会发出脚步声么？显然不会。那会是什么？
他寻思：“难道是什么山间盗贼闯进来偷食？”
定然是了！他当即爆喝一声：“好大的胆子！”甩手将油灯挥出，油灯横空飞过，所过之处，灯光昏黄明亮，将那正四处逃窜的盗贼照得通明，只见那几人面露惊慌，正也齐齐回头望向来人。
只见此时屋门已开，门外，是苍白凄凉的月光；而“来人”逆光站在门口，修长高大的黑影投射下来，好似要吞没屋内的一切……
恰在此时，油灯飞闪而过，将“来人”的脸面照得清楚，只见火光分明昏黄温暖，然而，那人的脸色竟是苍白冰冷至极。
忽然，“啪！”的一声，油灯撞到墙上，碎了一地。
唯一的光亮灭了，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一片黑暗中，爆出磕磕巴巴的几句：“师……师父……”
不错，这几个半夜偷食的“鼠贼”正是他的弟子。
只听话音未落，掌风袭到，“啪！啪！啪！”接连数响，数名弟子接连被扇倒在地，正头晕目眩中，听到梵心冷道：“都滚出来，当众惩戒！”
一炷香后，众弟子齐聚在大殿，歪七扭八地站着，哈欠连连，显是睡梦中就被强行叫起来，一脸不耐烦。
正半睡半醒中，忽听“啪！”的一声啸响，伴随一声惨叫，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惨叫声响彻在整个大殿中。
众人这下彻底惊醒，抬头一看，只见大殿前跪着数名弟子，在其身后分别站着一个老弟子，手拿长鞭，扬手一甩，落鞭之处，几名弟子先后“啊！”的一声惨叫，身上立时鞭出一条血痕。
而站在最前方的，是一脸阴沉的梵心。
耳听得那几名弟子叫得着实惨烈，想必是皮开肉绽了，一弟子站出来道：“师父凭啥打人？”
梵心眯了眯眼，望向那人。最近招的弟子不少，此时乌泱泱齐聚在大殿，一时间也不好辨认，他正回想这弟子是何来历？却还未想起，紧接着又有十几个人齐齐站了出来，质问道：“俺们又不是畜生，你为啥打人这么狠？矿上的老板都没这么狠的哩！”
这些人皆都黝黑精瘦，说话时带着乡音，语气更是粗里粗气，显是未被规矩“驯化”，梵心终于认了出来，这些人都是新来的弟子，此前大都在一个山间煤矿里打工，彼此之间都是熟识患难的工友，想必是见到自己的兄弟被打，心中不忿，这才站出来讨个公道。
梵心道：“他们半夜偷食，坏了规矩，该打。”
一弟子道：“偷食？什么偷食！俺们是弟子，这里的食物本来就是给俺们吃的，半夜饿了吃几口还不行哩？什么狗屁道理！”
这话一出，有些老弟子顿时倒吸口凉气，须知，这话可谓是大逆不道了，定要受到师父严惩。可偏偏这些新弟子一来不知规矩，二来本就是在矿区摸爬滚打的粗人，野性难除，丝毫不怕惹梵心生气。
一弟子激愤道：“就是就是！你说什么度化……额，度化世人？俺们就是世人，吃你几口饭，你就不乐意啦？你这叫哪门子的度化世人？俺看净是睁眼说瞎话！”另有几个弟子也纷纷附和。
这几人以为自己人多势众，且话糙理不糙，说得正兴起，却不曾注意到，梵心的脸色越发冰冷，眼神越发阴郁。
半晌，他唇畔微微阖动，沉道：“你们……”剩下的两字“找死”没有说出，便被小乔打断道：“师父！”
她知梵心一旦发火，那几个弟子定是少不了苦头吃，心中又担忧，又忐忑，求情道：“师父，那几个弟子是新来的，不懂规矩，请师父再给他们一段时间适应适应，他们定会乖乖听话！”
梵心挑眉，“是么？”眼神如狼阴狠，仍盯着那十余个弟子，并不看她。
小乔连连点头，“是，是的！”
梵心沉默了片刻，转头凝望她，又默了片刻……忽的，低笑一声，嗤道：“为师凭什么相信你？你是为师的什么人？”
小乔猝然一怔，好似有把刀子扎进自己的心口，痛得还未缓上一口气，下一把刀子紧接着又扎了进来。只听梵心凉凉一笑，又道：“你只是为师的一个弟子……难道做师父的还要听弟子的话么？”说这话时，直勾勾盯着她，面上无关痛痒，好似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
小乔心中一酸，泪花在眼眶打转，仍抬头望着他，一时间忘记了掩住泪眼。
梵心不曾对她说过什么狠话，方才说那几句冷言冷语已是大费心力，现下见她伤心，自己心中也被重重击了一锤。闭了闭眼，思绪挣扎一番，半晌，终是不忍，待要开口答应既往不咎，然而，一个字待要出口，却又想到弟子对他不敬，小乔对他无意，心中又是生气，又是伤心，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这当下属实左右为难，却该如何？
他闭眼沉思，过了片刻，忽然睁眸，低低一笑，看着那十几个抱不平的弟子，道：“这几人偷食，而你们，目无师长，理应都该罚。不过为师念及你们是新弟子，又是这几个罪徒的好友，兄弟情深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哼，折中一下，为师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那十余名弟子却并不领情，也不问什么机会，更是初生牛犊那般不怕梵心，哼哼道：“俺们只是看不惯你们这里一言堂的风气，说几句公道话罢啦，又有什么错？俺们……”没有说完，最后两字已然变调，眼眶瞪大欲裂，满面惊恐之色，呆呆望着对面一条长鞭犹如游蛇那般向自己劈来，来势之汹，风声劲急。这一下落在身上，岂非皮开肉绽？众弟子皆都吓得忘记了呼吸。
小乔惊喊道：“师父不要！”扑上前去，将那持鞭之手推了一下，瞬即，“啪！”的一声啸响，鞭落之处，粗壮的木柱被劈断一半，屋顶上沉灰簌簌掉落。
众弟子大骇，心知低估了师父的狠心，方才那一下若是打在身上，可不是“皮开肉绽”，而是“一命呜呼”了！
梵心却不由叹息：“可惜，可惜……”转眼看向那十余名弟子，悠悠道：“还想再来一鞭吗？”
自是不想的。那十余名弟子头一回见到梵心的狠厉，登时吓得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梵心继续道：“还要不要选择的机会？若是不要……”
那十余名弟子哪敢不要？一迭声道：“要，要！什么机会？”
闻言，众弟子皆屏住呼吸。
只听梵心声音中暗含法力，响若洪钟，于大殿内荡起回音，道：“为师给你们两个选择，一，你们代这几人受罚；二，鞭子给你们，由你们执行鞭刑。二选一，你们选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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